其实长安城有两座无字碑
天宝十载,安仁坊里有位天才少年名声大噪,皆因少年贫苦人家出身,却连中三元,是当年的探花郎。白马游街,一时风头无两。兴致大起时,吟诵了两句佳句,是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在长安文坛中广为流传。那各色人等登门拜访,假托交流诗句也好,祝贺登科也罢,门前的车马总还是络绎不绝的。十月末少年家门口来了辆马车,敲开门后递上请帖,贴上一个显眼的杨字。来人邀少年入府一叙,少年未时出戌时回。将将赶在宵禁之前回了家,家中贫寒,虽说不至于风吹墙倒,雨落屋塌,可屋内也实在是简陋的不能再简陋了。推开院门还有那么几尺见方的空地,迈过去就是独一间的正屋,屋子不大,房中大点的家具也就不过是一床两桌一椅罢了。书桌一张,上摆笔墨纸砚经文卷书,供桌一张,上摆父母灵牌贡品香炉。朝中可是没有那么多的空闲位置给人做,即便是同榜进士,也得要等上些日子才能好运得个一官半品的闲职,一步步往上爬。何况似他这般穷苦人家出身的贫寒士子,没有银钱去打点通路,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披禽挂兽了。自那日后,少年就淡出了众人的视线。不仅门可罗雀,连少年自己也不大出门了。这偌大的长安城,每天奇人轶事数不胜数,不常在这市井上露面出声的,平民百姓几日里就会忘个精光。
少年生性温厚,待人诚恳。街坊四邻见他双亲早逝,生活不易,对他也是能帮则帮,登科后虽然无事可做,但却也算是有了功名在身。便被举荐到城中的县学代课,偶尔帮人钞书写信,虽然日子还是清贫,他却乐在其中,更何况本就是孤家寡人。能吃饱一口饭再有些闲暇时间读书,也就不再奢求更多了。转眼四年时光匆匆而过,少年已不再像当初那样青涩,待人接物俨然一副老道作派,与城中的文人墨客常常走动,虽没有一同喝壶花酒的雅好,却偶尔会一起吟诗下棋。这天难得棋性大发,他本就是此道好手,平日里下棋都要算着不让对手输的太惨才好,虽说是下棋,可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种办法而已。但今日书院里来了个胖子,棋力绝佳,对他人对局时,少年看得手痒,也要与那和尚来上一盘。于是下至将将戌时才不过险胜,差点赶不上宵禁,那是要被武侯责问的,幸而院中马倌借了匹马给他,才能赶在关坊门前赶回家中。自那日之后胖子常来,和胖子少言,每当他今日课程将尽之时必能听见那胖子呢喃诵经。两人虽不太交流,但棋局复杂如斯,行棋也就是做人。越是日久,他越发现那胖子棋力之高,深不可测,初次相见怕是没有使出全力,如此他就越是兴奋。他在这小小书院里,本就憋闷不已。同院先生大都迂腐的紧。平日里面上看不出,可当真遇见同道中人,方才露出那胜于常人的天资来。
如此数月,少年棋力渐进,常能以几目的微薄优势胜出。那胖子也奇,虽时常诵经,却不持戒,饮酒吃肉,毫不忌讳。一日园中落雨,而登时又无其它的可用之地,本说就此作罢,可少年正是兴头上,哪里肯住,就邀那胖子来家中作客,两人席地而坐。自此之后二人便不在书院对弈,那胖子隔三差五便带鱼脍米酒,不请自来,二人也不止于下棋,诗词歌赋,经意政见,无所不谈。偶尔也聊些山川地理,人文风情,胖子说这下棋与行军并无二致,于是有时二人就以棋子为兵,把那棋盘当成了如今的天下,你攻我守,好不快哉。只不过平时都是少年说,胖子听,常常说至天边渐亮,困了俩人就抵足而眠。那胖子来的隐蔽,四邻竟几乎无人知晓,至于那胖子的身世来历,一个不说,一个便知趣的不去探问,只饮酒,叹风月。天气渐冷,两人见面的次数却不曾减少,三五日内,胖子必来找他喝酒。只是这年七月前后,那胖子却有足足月余没来找他。直到八月中旬,才又出现在这小院中,不过罕见的话多了起来,多喝了几杯后向他抱怨起了当今世道,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讽刺当朝宰相的话。不过坐了半个时辰,便急忙告辞,只是走时却问他一句话。
:“你可愿见这世间乌云尽散?”
他全当是胖子酒醉,还劝说明日再走,怕他这样糊糊涂涂的出门,若是冲撞了谁又会横生枝节,但胖子执意要走,他也不好再强留,俩人便就此别过。后来几个月,胖子再没来过,少年虽不至于思念,但终日也稍感无趣。闲来无事,便将二人的过往弈局,在脑中复盘,画出后装订成册,起初只是留着自己翻看,结果有天不小心落在了书院,却被院中的学生捡到,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在长安城的棋坛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事情竟变得如此轰动,他反倒不愿站出来相认了,好在那些棋局本就印在他脑中,也算不得什么损失,不过就当丢了些纸和墨,可倒是因此越发觉得寂寥了。这一来二去,时间便到了十一月,天气渐冷,胖子也不见音信,只是最近米越来越贵了,听说是边关有了战事,可话又说回来,边关不打仗又怎么能叫边关呢。他虽然有一颗大展宏图的心,但也知道太平年景的可贵,只盼着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看了看家中米缸,又掂了掂腰中的银袋,精打细算的过足够撑到年关,只是纸和墨就要省一些了。战报很快从四面八方传往长安,人心大乱,米价飞涨,长安城面上虽然还是歌舞升平,可关起了门,却露出人人自危的疲态来。少年每天还是维持着每天三点一线的生活,但也不得不把酒戒掉再多接些摘钞的活计来做了。而且听闻那叛党从范阳起兵,两路夹击,已经进了洛阳。洛阳离长安也不过一千余里,数十万铁骑若是连夜赶路,不肖月余就能够看见城门上的大旗了吧。这巍巍长安城,怕就像那板上的肉一般了。摇了摇头驱散脑中的念头,推门进屋,准备把新买的一小袋米倒进缸里,余光却看见书桌上摆着封书信。一眼便敲出是那胖子的字迹,他人生的粗莽不堪,字迹倒十分清瘦,这战乱年间,信件往来何等不易,若不是有要紧事断然不会写信给我。想必他的处境也很艰难吧,不知道他人现在何处,想到这里,赶忙揭了火漆,只是一边读着,脸色却慢慢变的乌青起来。看完后又将信纸从上到下哦扫视一遍,竟看的是怒目圆睁,一使劲将那手中信纸撕了个粉碎。窗外月光透过窗上那层薄纸映了进来,洒在桌面上那幸存的信封上,封皮朴实无华,看不出什么异样,只写着一个“安”字。
:“今夜月色真美,映的长安城也比往日亮了三分,家中的剩米和过冬的棉衣都给了街东头的李二哥,他腿脚不灵便又挣不来什么钱。旧书都如数捐给了书院,剩下的一点散碎银两,托前街的刘掌柜给备了一副棺木,不是什么好木头,但也还说得过去。那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盛景怕是看不着了。这清风楼的酒仙醉也还真是名不虚传,只可惜,就剩这最后一口啦。”。
唐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公元755年12月16日),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发动属下唐兵以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共十五万人,号称二十万,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安禄山乘铁舆,其属下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之声震地,不日便攻陷洛阳。
长安城附近出现了一座无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