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风的君王

我与光一起生活

我的一生是飘过的一缕芳香

我的一秒是日久月长

我迷恋祖国的山歌

由牧童像清晨一般传唱

他们把歌掷向太阳,似一块纯净的黎明

伴着歌声,他们祈祷,死去——

倘若死神在你唇间大笑

生活,由于思念你而哭泣

——阿多尼斯《我与光一起生活》

最开始了解阿多尼斯,是在高中的作文题里,要求根据他的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里的诗句:“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来写命题作文。当时我就深深被这本诗集的名字吸引,想着一定要读一读。

如果说海子让我喜欢上诗,那么热爱,一定是从阿多尼斯开始的。阿多尼斯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在这里,“什么是树?绿色的湖泊/波浪是风”,“什么是彩虹?云彩的身体/和太阳的身体/在大地的身体之上/折腰相拥”,“什么是日落?从太阳身上/滑落的汗水”。在他的笔下,雨是风的拄仗,风是雨的秋千,空气是不愿在身体内落户的灵魂,海岸是波涛休息的枕头,流星是为了粉碎且死亡而飞出的箭矢,玫瑰是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泥土是肉体的未来,尘土是从大地的肺里发出的叹息,天空是刚刚登上却又破碎的梯子,夜晚是太阳蒙脸的眼罩,是出售星辰之书的书商,月亮是太阳的忠实侍者,而诗歌,是远航的船只,没有码头。

阿多尼斯的花园,像是一叶扁舟行走在浩渺的江湖,又像是空中的玫瑰园,诗意朦胧,绚丽,又带有一丝忧伤。而他像一个剑客,在这只有一棵树的花园里,他用手中的笔让日子翩翩起舞,也用笔杆来对抗和成长。读过他的诗歌,那些平日里再常见不过的意象,仿佛都有了新生的意义。“风,没有衣裳;时间没有居所,它们是拥有全世界的两个穷人”。而我,同样两手空空,却在读到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拥抱了全世界,我成了他笔下那个名为疯狂的儿童,在理智的花园里,做最美好的游戏。时光是风,不论它如何在欢乐中浮游,在忧愁中沉积,它总是自死亡的方向吹来,而前方,只属于生命。“你的身体是你道路上的玫瑰,一朵同时在凋零和绽放的玫瑰”。

我活着,我在他的花园里漫步,我看见叶子从树上掉落,如同耳环从风的耳朵上掉落,我看见他的梦想朝着童年的方向长大,我看见他在忧伤时手捧玫瑰,玫瑰在欢乐时变成一盏青灯,我看见他的麦穗随风弯腰,给风指明离别的道路,我看见以爱之名的雪正将他燃烧,我看见他行走——一只脚踩在灰烬里,一只脚踩在时光的边缘,我看见他在失明的眼眶里寻找最后的羽毛,对着青草书写秋天的诗稿。如他所说,词语是只有在朦胧的怀抱里才会绽放的蓓蕾。

而读他的诗,仿佛是置身于一个平行时空的诗意世界,万物都被笼罩上了神秘的面纱,它们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的朦胧氤氲,仿佛是沉睡已久忽又苏醒过来,排列组合,形成一幅幅画卷,撩拨我的神经,在我的头脑里跃动。

“我生活在云朵和火花之间,生活在一块正在成长的石块里,在一本传授秘密和堕落的书本里”。阿多尼斯出生于叙利亚的一个海滨村庄,贫困隔绝封闭了他逃离的出口,家庭的宗教氛围更是像一把枷锁,锁住了语言表达的自由。

而他的一生,很久以来都是一场对抗,在这种对抗中,他时刻关心自己的国家与民族的境况,时空在他的笔下浓缩,万物在他的笔下爆发出旺盛的生命力,而桀骜不驯的姿态背后,是藏在灰暗底色下的希望之光,是向死而生的生命的脉动。

“然而,我活着,来自幽谷和岁月之树的每一根枝桠,都是我额头的火焰,吞噬着守护我的大地”。他曾经因为政治活动入狱,也曾因为见解不同而为同胞排挤离开故土,大半辈子都客居他乡,但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追寻和超越。他的生命在燃烧中炽热,他反思战争,他留恋祖国,他说“民族是一首诗,个人是其中的字眼”。

他超越阿拉伯的时空,审视这个时代,他所见的总让他联想到灰烬,他知道“勇敢的身体,怯懦的思想:这是社会腐烂与堕落的标志”,他期待着变革,“当我凝视淹没了世界的灰烬时,我感到一阵眩晕;只有当我想象创造者的头颅在四周愤怒地燃烧,诗歌的翅膀在灰烬之上扇动时,我才醒来”。他金刚怒目地抨击现实,俯瞰人间万象,他叛逆,但这种叛逆,正是来自于他的赤诚和热爱。绝望长着手指,但它只能抓住,死去的蝴蝶。他一次次怀着厌倦的魂魄,填平希望的湖泊,一次次失望,但他从未放弃过希望,多少人屈从于已经存在的黑暗,而他屈从于从未存在的黎明。

写一首诗,是在书写他的整个文明。阿多尼斯的诗,不仅仅是风花雪月,日月星辰,不仅仅是在忧伤里不眠的夜晚而产生的孤独,他的诗,关乎战争与祖国,关乎生命与爱情。“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嘱望,我让自己登基,做风的君王。”

他的诗里,有他关心的天下苍生,也充斥着他关于生命与死亡的思考,他与光一起生活,他是风与光的君王,在他词语的天空里,他是万物的主宰,而“死亡,是生命最深刻的创造”。“万物都会走向死亡,只有人除外,是死亡向他走来”。而他,就像那无所畏惧的侠客,一壶浊酒肆意天涯,一手刀剑,一手玫瑰,侠肝义胆,却又柔情万丈。

“你会看到我的诗歌成为光的君王,你是我的一道光线,在我的词语里炽燃。”语言是一个文字工作者最有力的武器。而阿多尼斯驾驭了语言,尽管崎岖坎坷,他终于还是掌握了战斗的不二法门。“诗歌是天堂,永远在语言的疆域流浪”。诗歌是他反抗的载体,可他却感到被终生放逐,在写下的每一个句子里。

他是风的君王,他的孤独将他播种,而他朝着光的方向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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