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我回来了。”
老旧的铁门在“吱呀吱呀”中隔断了屋外的湿气,少年收起雨伞,随手搁在鞋架上。
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勾动着少年的馋虫,坐到餐桌旁,有种食指大动的冲动——但他抬头看看仍旧漠然坐在沙发上埋头手机的母亲,小心地收起眼中的光。
“妈……”
母亲这才晃过神来,轻轻“哦”了一声,显然走过来时的心不在焉并不是因为儿子。
“吃吧。”母亲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到她自己的碗里。
那是他最喜欢的食物……有点眼馋地看着美食落入母亲碗里,可少年还是等母亲下筷之后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子濯,”母亲淡淡道,“还不打算回深清吗?”
少年的咀嚼顿了顿。
“好吧……”果然没有自己想要的答案,“那就再在安州待一阵吧。”
喉头似有什么哽住似的,少年艰难地开口。
“对不起。”
抬起头来急促地道了一声歉,又迅速低下头藏住眼里的暗淡无光低着头的他眼神暗淡无光。
简简单单的一句“对不起”这句话,这段时间已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这段时间反反复复的言说早已让它变成了绕舌即出的话。愧疚已不必再言说他真的有太多愧疚,可反反复复的对话早已让父母不再有所触动。可是本该变得越来越自然的道歉似乎也慢慢沉重起来。毕竟,快要中考了,他这种不明不白就不愿去上学的学生才是最神经质的那个人啊。他这种初三就待在家里不肯上学的人那么特殊。
父母的麻木显示他们对此只有失望——齐子濯明白,失望这把刻刀最是锋利,一刀一刀,金石可镂。
父母的耐心已经磨完了,他也累了。
母亲没有回答,似乎已经厌倦了这种循环往复的问答。
只剩刀叉叮铃声,那么刺耳。
“吃完了吧?”母亲垂眸,打破死寂的饭桌。
垂着眸的母亲神色似小心翼翼,只是语气中的淡漠出卖了她。
齐子濯有些匆忙地推过还未吃完的饭碗,瓷器之间的碰撞带出了好听的音符,他突然从这晕晕乎乎的用餐中回过神来,双手在餐桌下慢慢攥紧。
母亲端过饭碗,慢慢地挪向厨房。
齐子濯看着油污蹭上了母亲的指尖,看着母亲一直没有解下来的围裙。她,早就累了吧。
不应该再连累任何人了。
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妈!”
母亲的背影晃了晃。
各色样式的雨伞开出一朵朵花儿,在滂沱大雨中倒是别有几分情趣。和自己喜欢的人共用一把伞是最快乐不过的事吧,伞下的女孩们偷偷抬眼看着高出自己些许的男孩,眼中含着羞怯与激动,齐子濯瞥过一对对小情侣们,有些羡慕,也有些寂寞。
我想你了。
他盯着自己撑伞的手。
曾经有个人,那只还未长开的手在大雨中为他护一方小天地;那人嘴角的弧度是雨中最好的风景,伞底下的心脏小小的骚动着他的心在伞底骚动着。那人的肩膀和他靠紧,脸庞越来越近了,白皙的皮肤不带一点瑕疵,呼出的清爽气息喷在他的脸上。
雨的味道。
他的气息也细细密密地布上那人的面庞。
气息痴缠。
雨也醉人。
齐子濯描摹着记忆中的面庞,嘴角微微挑起一道好看的月牙,带着笑意的眼眸弯弯,偏过头的那一刻却瞬间空了一切。
身侧,什么都没有。
雨伞不自觉竟脱了手,铺天盖地的阴冷剧烈冲刷着他的身体,他却丝毫未觉状若癫狂。
金铭一,金铭一……
心底喃喃。
他在心中嘶吼着这个名字——
金铭一,金铭一!
大雨滂沱中的少年双目赤红,状若癫狂。
思念如蛊,胸膛中的情感越来越噬骨,有些东西早已蓄积,此刻只待勃发!曾深刻骨髓的人啊!
“你到底在哪里!——”
行人们纷纷回头,只见一个少年跪倒在雨幕中,声音因嘶吼而异常沙哑,对于怪异的眼神他已浑然不知,眼泪混合着雨水淌过一张纯净的面庞下来,狼狈不堪淅淅沥沥。
恍惚间似乎尝到了混杂雨水的泪水。
雨一直下。
“汪……雨霏?”
朦胧中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影,他略显困难地辨认着轮廓。雨中撑伞的女孩倾身,尽管她的神色冰冷,却还是用大半个身子挡住他她。
“真狼狈啊。”
记忆中冰冰冷冷的声调。
“没有了他你就只能这样了么?”
汪雨霏的长发滴着水,却并不妨碍她的居高临下。
齐子濯无措又惶急地摇摇头。
“起来,”她伸出手,用那双深邃的黑眸盯着他,“我有话要和你说。”
被那双眼睛盯着确实不是什么好事,黑沉沉的似乎要把人你的灵魂都给吸进去。齐子濯不禁有些悚然。搭着她的手起身,又局促地甩开。
“你、你究竟想说什么,我不在意。但是,还是谢谢你。”
“哦?不想听吗?”汪雨霏的笑略带嘲讽,忽然凑近,“我猜你不想后悔。”
齐子濯的心跳莫名加快。
汪雨霏自顾自地说下去:“子濯,你就算拒绝也是没有用的。虽然我这个人行事一直这样——冷得不近人情,但有些话我还是必须告诉你的。”
汪雨霏摇摇头,冷艳的面庞罕见地有了一丝温柔。刻意地停顿片刻,郑重地启唇。
“金铭一,他从未忘记过你。”
火车轰隆隆驶出站台,齐子濯望着车窗外,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手机——
熟练地拆开后盖、拿出SIM卡,齐子濯深深吸了口气,手里捏着的这一片小小的卡竟然这么重。站在垃圾桶旁,他也想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将它和过往的一切一起丢弃,一个帅气的转身,然后一个人前往未知的远方。
离家前的一幕浮现在眼前。
“子濯,”母亲这么久的冷漠表情罕见地出现了松动,那眼神甚至是极度柔和的,“到了深清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也是快中考的人了,这次妈妈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样子,但是既然你已经决定要回去了,就,安安心心的,好吗?”
母亲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中的希冀显而易见,她想要从儿子这里得到承诺。
齐子濯避开了这道灼热的眼神。
过了一会儿,母亲终于沉静下来。终是极不舍地将手中的行李递过去,眼睛仍然不肯放过儿子。齐子濯这一次静静地回视着她,安静得没有一点眷恋。
母亲的心莫名颤了颤。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眼前这么近的儿子一下子变得遥远了。
“那么,妈,我就走了。”齐子濯轻柔道。
迈开稳健的步伐,丝毫不见少年人的青涩。少年的背脊背影随着时光的打磨越来越挺直,终是丝毫不回头。
“等等!”母亲又唤住了他。
齐子濯回头。
“……我想送送你。”
“不必了。”
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令他窒息的家。
过往的终究会镂刻在记忆里,哪有那么容易丢弃。母亲、父亲、汪雨霏、江逆……这些都是他再怎么舍得也不肯割弃的牵绊。少年的嘴角爬上了一丝苦笑,。其实,还不止这些……手心的汗快要濡湿掉整张SIM卡了,最后还是把它留了下来。
喂,金铭一,剩下的牵绊,还有你呢。
金铭一,我找不到你了。
金铭一,我想把它丢掉。
金铭一,我想不带着过去的任何来找你。
金铭一,可是如果我把它丢掉了,你该怎么找到我?
金铭一……你会想要找我吗?
昏昏沉沉地在火车中睡着,安州距离目的地的距离确实不算近,摇摇晃晃得要两天,睡梦中的齐子濯似乎被杂乱的梦境缠绕,眉间紧蹙。。
记忆中的另一个少年的脸还很清晰。
“我最喜欢的季节是春天。你看看这些桃花啊,开得那叫个绚烂无比,粉里透白的,啧啧,活像班里那个漂亮的金玲玲粉粉嫩嫩的小脸儿……”
金铭一拉着他的手,漫步在学校的桃花林中,一边赏花一边絮絮叨叨,14岁的12岁的少年脸上露出了不合年龄的戏谑。
“爱美之心人人皆有……”内心自我催眠着,齐子濯强压下心中的不爽……
不爽啥?桃花太漂亮?还是金玲玲的小脸儿吸引了金铭一的注意力?
金铭一看看身旁人黑如锅底的脸色,心中暗笑一声,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子濯,怎么不答话?不过说起这人面桃花,金玲玲的姿色是远不够的。级花见过吧,温婉,看那妹子,笑起来一池春水荡漾,拧起眉来……”
“拧起眉来像什么呢?”金铭一作势拧起眉来。
“……”齐子濯已经要抓狂了!表示什么都没听到。
他自己倒是没有发现,金铭一越看越是暗爽,齐子濯的眉间不自觉越隆越高,秀气的眉倒是越来越似清风穿林桃花花枝乱颤,别有一番风味。
金铭一坏心眼地揉搓着手心拉着的小手,肉肉软软的触感丝毫不逊于女孩子,可他看不上那些女孩子的柔嫩小手,太娇嫩,娇花易折,他更喜欢齐子濯的,柔软中带着少年人的坚毅。
柔暖春风拂林,桃花花枝颤动间带来阵阵花瓣雨,这景致虽还不至山花烂漫时,金铭一的心里却已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了,美得真化成了一池春水。花瓣点点落在了齐子濯的头上,可在金铭一眼里那是落在了眼睛里、睫毛上、还有……粉唇间。
桃花的香气若有若无地撩拨着金铭一骚动的心。
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扳过这只气鼓鼓的脑袋。
齐子濯茫然回望。
好一派无边春色,动人心弦。
细细密密的吻扫过眼睫、鼻梁、小脸、耳畔……齐子濯的胸膛随着酥麻的撩拨渐渐起伏不稳,他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人儿,嘴里一串儿连珠子,分分唇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闭眼。”金铭一低沉的声音有种魔力。
齐子濯有点忐忑地关上了眼帘,又感觉金铭一的手捂在眼上,温热的,眼皮有些不自在地滚了滚。
唇上一软,竟是那人含住了他的唇瓣。不同于以往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的心动,金铭一头一次深深地留恋在这唇上。辗转厮磨,,渐渐深入,金铭一从来没有学过这些技巧,这一次下意识的就想要狠狠地吻下去,吻掉这无边春色,满满地占为己有。吸吮、撕扯……疼痛间又有种奇异的刺激,齐子濯不由得微微张开嘴。
这个吻,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都要缱绻动人,缠绵入骨。
这明媚春光,就是缠绵啊,动人啊……
“喂,怎么不说话了?”
金铭一拍拍他红扑扑的脸颊,白净的肌肤上尽管只是微红,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金铭一不禁回想起第一次对他心动的时候,年少的他像是被蛊惑似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那诱惑上轻轻烙下烙印。滚烫的、带着少年人情窦初开的颤动。
齐子濯嗔怒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金铭一嘻嘻笑开了,什么都不说,那意犹未尽的神色就像一只餮足的老猫。心中却暗道,都是你太诱人,这些从没学过,到了你这却奇异地无师自通了……
他握紧了齐子濯的手:“别气了,走吧,带你去那里。”
坐在熟悉的12路公车上,初春的暖阳零零碎碎地洒在靠窗的齐子濯身上,懒洋洋的摇摇晃晃中不免有了睡意。公车摇摇晃晃压马路,齐子濯的脑袋也晃上了金铭一的肩。靠着别人睡的滋味其实并没有美好到哪里去,只是因为靠的人是最喜欢的那个,哪管脑袋硌不硌呢。齐子濯悄悄翘起了嘴角。
肩头的人已睡着了,注视着他的睡颜,金铭一回忆起第一次他这样靠着自己的情景,低低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