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门砰的一声响，一阵热气裹挟着出租屋楼道里各户放在门口的鞋架和垃圾袋的混合气味卷进门内。这一次，齐峰没有追出去。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和女友晓妍吵架了。为什么吵架？还不是房子。

他们本来商定今年是要结婚的。然而，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城市，没有一盏灯专为他们亮起。周末晓妍非拉上他逛宜家，宜家里永远都是人头攒动，永远只有一个出口。齐峰一心想快点出去，晓妍却满心欢喜，这个沙发上坐一坐，那个大床上掂一掂，摩挲一下精致的香薰灯，连婴儿床前也驻足看一看。她站在一间地中海风的主卧样间里，回过头笑眯眯地对跟在后头的齐峰说：“你看，以后我们买了房子也装修成这种风格好不好？”齐峰以微笑默许，心里却苦笑：“宜家宜家，天下之大，何处宜家？”

回到出租屋齐峰就感觉气氛不对，晓妍一会儿看客厅不顺眼，一会儿嫌厨房太小。事实上，他们的厨房也并不是一间房，而是通往卫生间的过道里侧搭一瓷砖台面，摆上煤气灶，就算厨房了。他们刚在一起时，晓妍每天下班回来买菜做饭，准备两人的晚餐，还有齐峰第二天带去公司的爱心午餐。此时，面对晓妍从宜家回来后的变化，齐峰心知肚明。他默不作声，打开电脑玩起了游戏。

没想到晓妍就发火了：“玩游戏玩游戏，整天就知道玩游戏，这样下去我们什么时候能买的起房？”

说出这话晓妍就知道冤枉了齐峰。他每天加班到很晚回家，晓妍看着都心疼。周末人家都出去玩，齐峰也不出去，在家自学程序设计。他说这行工资高，在深圳需求量大。

齐峰心里本来闷闷地，听到这里火苗也蹭蹭地窜上来，转过身来皱着眉头问道：“那你叫我怎么办呢？”

晓妍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复又大声说：“怎么办怎么办，你是个大男人你问我怎么办？我就是不想再跟你漂了，我想有个家！不然这婚不结了……”

“不结就不结！”没等晓妍说完齐峰就说出口，依旧转过身去。

“齐峰，你个王八蛋！”晓妍已经哭出来了。然而齐峰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前把她揽到怀里。

倒是晓妍走上前去，摇了两下齐峰的肩膀。齐峰没有反应。晓妍悲愤交加，朝齐峰背上使劲锤了两下，大哭着摔门而去。

（二）

齐峰并不是不爱晓妍了，事实上，他一直对晓妍照顾有加，晓妍也不是任性娇纵的女孩。他们在一起后的那个冬天，一次逛街，晓妍试穿了一件ONLY的鹅黄色大衣，一上身就让齐峰眼前一亮。衬的晓妍原本就光洁的皮肤愈加白皙，腰身也修饰得玲珑娇俏。晓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都羞涩的笑了。可是一看价牌，1680，晓妍当即就脱下来还给导购小姐，拉上齐峰出了店门，说：深圳冬天这么热，哪里穿的了大衣。”但是齐峰心里明白晓妍是怕自己为难，他回头悄悄买下了，拿给晓妍：“你穿的挺好看的，买上穿着回老家过年吧”，齐峰记得晓妍当时泪眼婆娑，久久地抱住他亲吻他的脸颊。平时晓妍喜欢的化妆品、衣服、新款苹果手机，齐峰也不含糊，他愿意把自己爱的女孩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让她开心快乐。

但这次，齐峰不想挽回了，不是放不下尊严去给她道个歉，而是道歉之后他又能给她什么呢？女孩想要房子有什么过分的吗？一点也不。即使晓妍什么也不说，他也不能不对自己有所要求。

齐峰是被一种无力感深深刺痛了。

有段时间，齐峰的全部目标就是挣钱买房娶晓妍。2015年股市正当红时，走在大街上人人都在谈论大盘指数，喜笑颜开说自己涨了多少多少。齐峰按捺不住也去证券公司开了户，煞有介事地研究起K线图、蓝筹股、坐空等等术语。头一个月还真的赚了，投进去的2万块蹭蹭翻了翻，乐的齐峰和晓妍出去吃了两顿大餐。齐峰索性把手上的5万都投进去了，没想到6月中旬开始，A股全线暴跌，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沪指从5000点直线下跌到3000点，齐峰投进去的7万转眼只剩下了2万。

后悔不已！后来，齐峰又转战P2P，这种新兴的互联网理财方式，年化收益率最高达24%，相当于投进去一万，一年下来就有2400元的收益！他也评估风险，他也分散投资，还去参加过几家公司的客户见面会，没想到还是抵挡不了被跑路的厄运。

这下齐峰彻底明白了，欲速则不达！不想放弃一丝成功的机会，却在成功的路上彻底迷失了方向；天真地做着一夜暴富的梦，到头来才发现离梦想越来越远。

（三）

深圳的夏天热的出奇，电风扇刮出来的风都是热乎乎的，齐峰本来就有点胖，此刻他更感觉燥热难耐。家里没有装空调，谁知道会在这里住多久呢？没想到一住就是三年。他偶尔看到一辆奔驰停在楼下，下车来却发现是一个老头，光头，穿着白背心，屐着人字拖，操一口听不懂的广东白话。管理处的河南女人说这就是房东，这边两栋加那边四栋“拉手楼”都是他家的。河南女人嘴里的“拉手楼”是深圳城中村的一大特色，就是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近，近的可以让两栋楼里的人拉到手。齐峰以前就住过，因为受不了旁边那户带着两个孩子的妈妈每天厉声的呵斥和小孩的哭声打闹声而搬出来了。

人们常说的安居乐业，然而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和他们一样漂泊的灵魂？住在这栋出租屋里的，多是年轻的情侣或者上了年纪的农民工，还有开电摩的拉客的，电梯里常年弥漫着难闻的烟味。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记得前些年有一天晓妍下班回来，说自己去客户那里取资料，才知道他们平时常路过的那栋门口终日有穿着海军服站岗的保安的豪宅里面有多好——白莲花一样高高绽放的喷泉，蜿蜒的碎石小溪、湛蓝清澈的游泳池、高大的棕榈树、火红的勒杜鹃，开阔的大草坪，鸟语花香，清风阵阵，还以为进了大公园。

看着晓妍一脸陶醉羡慕的表情，齐峰还信誓旦旦地说：“嗯，我们再努力努力，一定让我的宝贝住进大房子！”

那时深圳房价还在一万五左右，齐峰想再工作几年，就可以买个自己的房子了。没想到2015年出来个前海自贸区，深圳房价就疯了，短短三个月就窜到了4万。齐峰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觉得胸口堵的慌。一年多过去，齐峰倒平静了许多，因为买房对于他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了。别说像深圳湾一号等等那些豪宅已经达到逆天的12万一平，就是普通的小区都在5万上下了，即使那些九几年的已经墙壁斑驳、水管生锈的老房子，低于4万也买不到了。先不说还贷压力，就是三成的首付都让人一筹莫展。齐峰和晓妍的老家都在农村，父母把他们培养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一辈子的积蓄也才十来万，自己毕业5年，积蓄也是十来万，可是加起来又能怎样呢？

后来齐峰想：买不起房，那就租个好点的吧，住的舒服点心情也明朗些，总不能太亏待了自己。齐峰和晓妍一起去看过时下专为年轻人设计的公寓，晓妍特别喜欢那套时尚的loft户型，干净整洁，一应俱全，一问价格却是3500，加上管理费、水电费等等，一月下来也得4000了，他俩又闷闷地回来了。

（四）

晓妍出去后，齐峰一夜未眠。

第二天晓妍回来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搬出了和齐峰共住的出租屋。

从此各自天涯。

在这样的城市生活压力之下，爱情多么脆弱。不是经不起物质的考验，是他们在日复一日的焦虑叹惋中、在去与留的挣扎中，逐渐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能力。

快下班时老李打电话来：“喂，峰哥，晚上有时间不，去你家坐坐。”老李和齐峰是大学同学，他们毕业时被同一家公司录取都来了深圳。后来他们都换了工作，但住的地方离的不远。老李其实不老，因为二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却白了一半，所以大家笑称他“老李”。

齐峰一听估计老李又是想找他喝酒来了。果不其然，晚上老李提了一打老青岛，一袋子卤菜，低着头闷闷进来了。

“我可能下个月就回老家了”，老李幽幽地说。

“啊！已经决定了吗？” 齐峰其实已有预感，但还是吃了一惊。

“嗯，已经递交辞职申请了，走流程估计要一个月。”

“哦，这么快”，齐峰想到自己刚失恋，又要失去一位“战友”，心中不免伤感。

“考虑了很久，还是回去吧，终归是留不下的。回去找份工作，先稳定下来，再买房找个媳妇儿。老家房子还便宜，就是不知道工作好不好找，我看了下招聘网站上我们这行的很少，工资也不高。”

“咦，晓妍呢？出去了吗？”老李仰头闷了一罐啤酒，这才想起来问。

“已经分手了”，齐峰盯着玻璃茶几上的啤酒，并没有抬头。

“啊？！”老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想到齐峰比自己还难受。

“为啥呀？你俩不是好好的。”

“我能给人女孩什么呀？买不起房，结不起婚的……”

最后两人喝的都有点熏熏的了，出门前老李拍着齐峰的肩膀，“我们哥儿几个你最上进了，好好混，以后还来深圳找你……”

（五）

齐峰什么也不想了，一门心思找新工作。经过前面大半年时间的业余自学，他已经基本掌握了JAVA的语言开发程序。经过几轮面试，他被科技园一家创业公司录取了。参与的第一个项目是一款识别花形的APP开发。这个项目经过庞大的后台数据系统，在前端能实现拍照识别花种，用户手动匹配，显示花名、话语，定位当前位置。无法匹配的，可以上传提问，由他人鉴定。开辟用户交流版块，插花工艺、户外赏花、植物养护等等，定期举办手机摄影大赛、征文大赛，提高用户活跃度。盈利方式为线上商城，涵盖盆栽、鲜花到家、家居装饰、气味香氛等领域。

开发周期18周，每一天都忙碌而充实。齐峰搬出了之前的房子，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干净的单间，一个人住也够了。他的方向渐渐明朗起来，他仿佛看到不久以后深圳的地铁、公交站台将会遍布他们的宣传广告；他仿佛看到在周末的公园里，一位年轻的妈妈拿出手机对着花扫了扫，弯下腰对小女孩说：“宝贝，这种小花叫秋英，也叫波斯菊。它有很多种颜色，你看这一朵是紫色的，这一朵是深红色的，那一朵又是红白相间的”；他仿佛看到自己也与这个城市的速度一样，惊人的成长。

然而，最让齐峰高兴的，是花儿真正开进了他的内心。他眼里的深圳，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美——西湾公园被夕阳染红的海面、缭绕迷蒙的梧桐烟雨，还有在南国温润的气候里四季不败的鲜花。其中有一朵，竟朝他开出了灿烂的笑容，那是晓妍的笑脸。

对！明天就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