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两年发福了，特别是肚子胀起来了，圆鼓鼓的，很是撑衣服。我不敢随便给她买衣服了，担心不合适，退换起来又麻烦。
给她钱让她自己去镇上给自己买合适的衣服穿，她总也舍不得买贵的，钱揣在兜里捂得热热的，一遍又一遍跟人讨价还价。
她偏又是个急性子，自己爱生气，又爱跟人生气。我亲眼见过一次，她搞不下来价，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鼻尖上，手心里都急出了汗。
过完春节后，母亲来家里了。她身上穿一件浅咖色底上印着大朵深咖色玉兰花的中长款羽绒服。那是两年前她去汉中给妹妹帮忙带双宝(妹妹生了对双胞胎儿子)，妹夫给她买的大棉袄。
她很爱惜它，逢人总是要夸耀一番:“我这袄袄很贵呢，是我女婿给我买的，穿上太暖和啦。”每当别人投来羡慕的眼神，或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母亲脸上的皱褶瞬间抻平了，笑容像一朵在夕阳下舒展开来的花骨朵。
“这是军安(我妹夫)给我买的袄袄，很贵呢，穿上太暖和了。”一只脚刚跨进我家的门，母亲又跟我夸耀一遍。
我连忙笑着接过她的话:嗯，真是很好的袄袄呢，很贴心呢，看看这款式，这花色多衬我老妈呀。笑容又一次在母亲的脸上瞬间展开，像一朵很美的即时绽放的花骨朵。
母亲脸上的笑容既生动，又十分美好。这使我即刻产生了要带母亲去逛街买衣服的冲动。
三天后。我忙着上班，也还没将逛街买衣服的事提上日程呢。母亲就开始喊了:“你们家里太热了，闷得我喘不上气。"其实，母亲在家只穿了套黑色的保暖衣，她把她房间里的窗户已经掀开到了最大，嘴里依然嘟嘟嚷嚷着:“不行，我要回家，你们送我回去吧!"
她每次都这样，住不习惯。夏天住不惯，嫌开空调浪费电浪费钱;冬天住不惯，嫌家里捂得严实使她心慌憋闷气喘。春秋季节压根哪都不去，说自己家一推开门就是开阔地，多敞亮，出门看景一抬脚到处都是。
要知道每次接母亲来家住，总是要磨破嘴皮子，姐妹们轮番上阵唇枪舌战，颇费一番功夫才能使她心动，但她却又要磨矶一天半天的，待把家里吃的，用的，还有我那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按排好喽，这才收拾动身。
她又跟小孩子似的，想回家的念头一起来，必是当下收拾了她随行的包，每隔三二两分钟走过来跟你说一遍:“我回呀，我这就走呀，我真走呀噢。”
见我不看她，也不接她的话，她也怕我生气不高兴，就一个人从客厅走到阳台，又转身去了厨房，再依次去每个卧室转转看看，她是想给自己找点活干，嘴里边不停的唠叨:一天到晚哪能闲着等吃饭呢，定是要折寿的。
我自然晓得她是心里惦记着她自个的家，和家里跟她吵吵闹闹拌了一辈子嘴，又在她刚离开家的当天夜里就打电话问她几时回去，我那同样犟脾气的老父亲。
他们每天都通至少一次电话。跟汇报工作似的，母亲说，你今都吃的啥，出去逛美了么;父亲问，你还没呆够，几时回来。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扯这两句话。
我不胜其烦，又真心想留她，就给她找点事做。比如找件开了线的衣服，一双破了洞准备扔掉的袜子，或者干脆跟她说想吃她做的哪样儿饭菜了。她一旦忙碌起来，就忘了提回家的事。并且很高兴能帮我们做点事。
终于等到了周末，我休息。前一天上夜班的我打起精神，起了个早，连哄带拽的陪她去逛街。母亲居然很高兴地答应了。
她大概真的是呆在十九楼给闷坏了。我们上班走后，老半天留她一个在屋子里，没人同她说话，又不敢乘电梯自己出门。她在自己家里却是那样泼辣能干的一个人，要强了一辈子，来我这里住真是受到了限制和约束，像困在笼子里的鹰，似受了委曲的小孩子。
我是这么想的，换季了，该给她添两件春装了。她年龄大了，却很大的火气，老喊热呀，可真热呀。特别是一拿起她那件长款羽绒服就喊太暖和了，热的很，穿不成啦。
结果陪母亲辗转了几家店，都没有遇到使她称心的衣服。她摸摸这件，比比那件，仔细一问价钱立马就转身一阵风似的逃出了店门。
我只好小跑着跟在她身后。一边给她提建议，刚才那件墨绿色的不错呀，还有前面那件蓝绿色的也还行呀，您别走那么快呀!
其实，有一件酒红色带毛领的外套，母亲和我都挺中意的。穿在母亲身上衬得她肤色好，又一点不显肚子，还很贵气呢。她上身试了两遍，对着镜子拽拽衣袖，整整领子，一转身，又一转身，看了又看。“好看不?” “是不是太红啦?”她问了我一遍，又转过头去问了店员一遍。我和店员一致说真好看，像是专门为您设计的。
母亲听后对着镜子仔细理了理头发，自己又自言自语的笑道:“嘿嘿嘿……这么红，穿回家去，老头子会不会骂我呢!”
那是在她不知道衣服的价钱之前。
最终因为价钱她跟人家店员掉脸子，扭身走了，并喝斥我，不准买，赶紧走。弄得我和店员都瞪圆了眼睛，又相互吐了吐舌头。
她一出门就喊:哎哟，贵死了，人家那是给啥人穿的么，我不要!”她一遍又一遍甩话给我，听得我心里酸楚，很不是滋味。
就这样进进出出，又走了好几家店，她干脆说，“没有喜欢的，不买了不买了，回!我屋里衣服多得很。”
我见拧不过她，就好生劝她说咱再走两家，看看有我喜欢的衣服没。她马上舒了口气，一下子轻松起来，说:“走，那咱赶快看看去。”说完又用手伸进她背包的底部探了探，说:“妈身上装着钱呢!”我不由得失声笑了。
这还是我的老妈么?这才多大一会呀，跟变了个人儿似的。
在一家店里，我看上了一件薄款的牛仔风衣，店员又给推荐了一条淡蓝色碎花裙子，一件藕粉色的七分袖体恤。我拿到穿衣镜前比划了一下，扭头问母亲好看不，她却问店员能试不。店员说能呀。她说那你快去试给我看。
我从试衣间一出来，母亲就看着我笑了。她说:“好看，好看得很，喜欢咱就买了。”店员说:“外套和内搭都很好看，一起拿了吧。” 又说“这衣服就适合你女儿，我们穿上都没这么好看。”
母亲被夸得两只眼睛都笑眯了起来。她竟然忘记了跟人讲价钱，就很痛快地说:“你们说好看，那就都拿上。”说着她就使劲弯下腰，欲要吃力地从她的背包底部掏出钱来。
我赶忙冲店员眨了眨眼睛，遂用微信结了帐。又悄悄地跟店员耳语了几句，那店员很会意的递给我一张名片，并微笑着送我和母亲出了门。
一出门我就带母亲直奔那件酒红色的毛领大衣，并开心的告诉她那店员是我的朋友，拿着她的名片去买那件衣服能给打最低的折扣。
于是，我又一次看到一朵很美的花在母亲的脸上瞬间打开，心里也跟着偷偷乐了起来。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又告诉母亲，让她就在门口等着不必跟进去，我速速拿了衣服就出来。
可母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就在我刚完成付款，正准备从店员手里接过衣服时，母亲三步并作两步闯了进来，她着急地冲店员大喊道:“哎，姑娘，等一下呀，我有钱呢。你别收我闺女的钱!城里啥东西都贵，我闺女才买了房子，还要养学生呢。”
我和店员都愣住了，接着又都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并异口同声的哄着她说:用手机付过的钱是退不掉的哈。
送母亲回家那天，她临上车前都还在抱怨:以后再别叫我来你们家啦，老了帮不上啥忙，还每次都花你们的钱，尽给你们添麻烦。
唉，母亲呀!您当初一个人支撑着一个家，送走老人，养大一群儿女，您吃了多少苦，您受过多少累，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您在灯下给我们缝衣服，做鞋子……您嫌我们麻烦您了吗，您付出的心血，您养育的恩情，岂是做儿女的用金钱能回报得了您万分之一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