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探春,是贾府中人人敬服的“玫瑰花”三姑娘,她“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回),她公正磊落,爽直果敢,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第五回),有论者赞其为“凛凛然有丈夫之风而又不失为女性的娟秀”,堪称贾府中一等一的人才。
但是很多人在探春对待生母赵姨娘的态度上却颇有异议,批评探春不认生母、不近人情,认为探春总是试图要和为妾的母亲划清尊卑界线,站到尊贵的主子一边,以保住自己的地位,实乃势利之举。
那么探春是不是太势利呢?
笔者认为分析这一问题,不能草率、简单的以当代人的思维和立场下结论。我们需要联系时代背景并结合探春在小说中的遭际、性格、心理等因素深入探究,才能对探春所谓的“势利”性格有更中肯的解读。
首先,探春被定性为“势利”最直接的一条罪状就是她“不认生母”,认王夫人为母,却喊其生母“姨娘”。殊不知,在嫡庶观念异常强烈的时代,这是约定俗成,习以为常的事情。
我们不妨从中国古代的词源上来谈谈妻、妾之别。
《说文》解释曰:“妻者,妇与夫齐者也。”“妾,有罪女子给事者。”
可见,妻才可与丈夫同尊卑,而妾最早不过是可以侍奉左右的有罪的女子,身份极其低微。虽然后来“有罪”的意项渐渐不用,但妾的地位之低可见一斑。
《礼记·坊记》曾载:“妾合买者,以其贱同于公物也。”
这一点在《红楼梦》中也有佐证。香菱本身就是薛蟠买来做妾的,贾赦求鸳鸯而不得于是花八百两银子又买了一个妾,更有第十六回王熙凤因为贾琏称赞香菱“长得好齐整模样儿”,就向贾琏说道:“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拿平儿换了他来好不好?”王熙凤讲的虽然是气话,但这必然是当时的可行之事,她们才能在赌气和玩笑时讲出。《谷梁传》言:“毋以妾为妻。”《大清律》注上谈及妻妾言二者亦有“贵贱有别,不可紊也”的说法。《汇苑》中更有:“妾,接也,言得接见君子而不得伉俪也。”可见,在讲究“妻妾不分则宗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的时代,妾只是家庭中可以随意买卖交换的奴婢,不是家庭成员。
而从封建礼法的角度讲,庶出的探春作为贾家的血脉已经具有了主子的身份,但生母赵姨娘的奴仆的身份却并未因此发生变化,因此子女只能认正室夫人王夫人为母,赵姨娘虽是探春的生母,却并没有管教女儿的权利,也没有母亲的名分。这一点在第二十回中也有所体现,在赵姨娘责骂贾环时,凤姐说道:“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儿女都是主子,而他们的母亲赵姨娘却仍是奴仆身份,根本没有教导子女的权利。所以探春才有理不认生母、娘舅,有理“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第二十七回)。
更何况,赵姨娘出身奴仆,是“家里的”,其地位连“外面的”平民阶层出身的袭人也不如。清代八旗制度有满人世仆之制,主仆之分极严。所纳之妾,如果又是仆家之女,其较所纳的平民之女又低一分。一次赵姨娘同丫头芳官争吵,芳官便讽刺她说:“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第六十回)连丫头都敢跟赵姨娘如此说话,可见赵姨娘看似主子,实则奴才的身份。探春从小受正统教育,因而她的言行其实是符合当时的伦理纲常的。
但即便如此,赵姨娘毕竟是探春的生母,她的那一句“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不论怎么讲也未免显得太过绝情。然而,笔者认为,透过这句话,我们却也恰恰可以看到一向以精明强干示人探春内心深处自卑与自尊交织的挣扎与痛苦。
探春系为妾的赵姨娘之女,身份自然比贾府嫡系的子女低一等。曾用三个“好”字称赞探春的凤姐,也不禁感慨道:“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并进而道出庶出女子的悲剧:“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五十五回)可想而知,对一向心气颇高的探春来说,庶出的身份无疑是一道无法摆脱的枷锁,因此,当别人在她耳边提起赵姨娘时,她立刻会“沉下脸来”,“益发动了气”。
然而,在整部《红楼梦》中最让探春难堪、时常去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庶出身份的又往往是自己的生母赵姨娘。赵姨娘几次当着众人的面,向探春摆出母亲的架子,指手划脚,要这要那。第五十五回赵姨娘要求她“拉扯拉扯”,额外多给舅舅些丧葬费,在被赵姨娘纠缠得不可开交时,她气急道:“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赵姨娘说她“只拣高枝儿飞去”,气得她脸白气噎,连母亲也不认了,“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生的,必要过两三月弄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 她怕别人说她是姨娘生的,庶出的,想割断这段“脐带”关系,但这关系不但永远也割不断的,又往往是由自己的亲生母亲去强行揭给别人看,狠狠地戳探春心底那最不愿被人提及的痛苦。因而探春的痛苦不仅是永远的,也是刻骨铭心的,她跟自己生母自己的矛盾也终是不可调和的。
更何况,赵姨娘对探春不仅没有母亲的慈爱与体贴,毫无怜女之情,偏偏她又是一个心地龌龊、卑劣不堪的人。她在贾府最没有地位却又最不安生,到处兴风作浪,以制造事端为己任,无所不用其极,让马道婆作法害宝玉和王熙凤,教唆贾环……可以说,在她身上集中了没有教养的下层妇女诸多的恶德:昏聩、妒忌、自私、歹毒、残忍,心术不正,心理阴暗,唯恐天下不乱,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常常让探春为这位生母感到羞耻。而且,也正因为赵姨娘的如此做派,探春也是屡屡被累及,王熙凤曾言太太本是疼探春的,但“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李纨也觉得探春是“素日因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作为一个一心好强、处处不使落人褒贬的三小姐,这个满心“阴微鄙贱的见识”(第二十七回)的母亲又怎能不使她想要逃脱,也无怪乎她话语间有不认这个母亲的意味了。
探春无法摆脱自己的生母,也无法摆脱庶出的宿命,为此她只能愈发地谨慎持重,靠自身的实力与品格让全府上下敬服,活得有尊严。
因此探春管家,她就必须要求自己做到秉公办事、滴水不漏,她极度自尊的性格就不允让别人能挑出一点儿毛病,她需要一个好名声,从而才能建立自己的威信,进而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为此,在第五十五回处理她的亲生娘舅赵国基死后尝银一事时,她才会坚决拒绝赵姨娘照顾娘舅、多给银两的请求。也是为此,当凤姐派平儿传来:“……若照常理,只得廿两,如今请姑娘裁夺,再添些也使得”的暗示时,探春愤怒地驳回。探春的苦苦坚持,不是她要公正,而是她要自尊。但她的生母赵姨娘根本不会理解女儿的此番坚持,她不懂女儿苦心经营的不易,不懂维护尊严对自己女儿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只会用胡搅蛮缠来不断地作践探春、让自己的女儿难堪。
其实,又何止在在管家这样涉及到大家切身利益的事情上探春是小心谨慎的。作为庶出阴影笼罩下的女儿,探春生活里也是处处留意、谨言慎行,即便想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也不忘打点一番(第五十一回);贾府夜宴,众姐妹都困乏散去,只有她还撑着,让贾母叹息“可怜见儿的”(第七十六回)……这些举止里透出一个少女的惨淡经营,她并不是想处心积虑的投机,她只希望用周全的努力,让自己这个庶出的女儿也能在贾府里获得尊重和尊严。也正因为探春对自己主子小姐身份的看重,但凡她觉得自己身份受到挑衅的时候,她会坚决而激烈的反击。抄检大观园时,面对王善保媳妇的无礼,探春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并怒斥她“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第七十四回),让王善保家的再不敢放肆。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探春的“势利”并非其贪慕权势,她只不过是当时社会庶嫡制度的受害者,她看似坚强果敢实则极其敏感而不安,她为证明自己小心经营、苦苦挣扎,玫瑰长出坚硬的刺儿只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作者正是借其生母赵姨娘的种种不堪来形象化地表现出庶出身份对探春的强大压制,而探春对生母的疏离、轻视、决绝正是其内心对庶出身份的反抗,探春的无情并不是对自己的生母,而是对她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