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这个人物来自《警世通言》中一则名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我十分欣赏这个题目,因为它纠葛了这女子内心的绝望与愤怒,使她那令人惊骇的举动沾染上动人的悲剧气息,使她与世上千千万万软弱而自怨自艾的女子有了区别。
谁也不知道这个女子是否真的存在,但有时恰是如此,真实世界里芸芸众生,庸庸碌碌,人生转瞬即逝,谁也记不住谁,可有些艺术形象却能够长长久久地存活下来,有人为他们慨叹,有人为他们悲哀。
杜十娘便是如此的一个艺术形象。
其实十娘不是她的名字,她本名叫做杜媺(音“美”),只因排行第十便叫做十娘。
故事里的女主角多半都要生的美貌,原文中描绘她的容貌是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身为花魁,她绝非俗艳女子,否则作者怎会以卓文君与之相较?又怎会说她是“无暇玉?在作者眼里,她是不幸沦落风尘的一朵莲,本是清洁女子,却偏生这般命运。
她到底有多美?从一首充满了市井气息的歌谣中兴许能够更加直观地看出来: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她美,且必然是有手段的,否则光凭一副好容颜如何能在鱼龙混杂的青楼之中立足?
她借着七分美貌,三分手段,让那些达官贵人流连忘返,在她面前只愿喝下千万杯酒以免堕了威风,跟她一比,那些粉面红唇的美人简直如鬼一般不愿多看。
一朵莲终于日渐变作一株娇艳欲滴,却暗生小刺的红玫瑰,也唯有此,她才能保护自己。
尽管她已阅尽风尘,却仍然相信爱情。所以当她遇到李甲,深以为找到了一个可终身托付之人——可诸位看官,你们读过、看过那些悲凉负心故事,相比定然猜的到故事的结局吧?
李甲赎不起她,她自赎,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可他被家庭拒绝,身无分文之际,虚伪掉下几滴眼泪,便将她转手卖给他人。
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耳。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赌输了,赌输了李甲的真心,赌输了自己的爱情。
但她不是那些千千万万软弱自怨自艾的女子。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
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
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错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她披散了如墨一般的长发,沾了些许月桂油,细细地梳着头发,绾青丝;
她细细描眉,远山如黛;
她抿了抿红唇,微微一笑,美貌依旧,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青楼里,耳边觥筹交错,那些人为她醉生梦死,挥金如土。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彩照人。装束方完,天色已晓。
待那买她的人来了,她微微一笑,站在船边,取出她那只看起来不甚华贵的匣子,从里面一一取出那些奇珍异宝,颗颗大小相同的夜明珠?翠色极浓的祖母绿?猫儿眼?
岸上围观者见了那些宝物无不欢声雷动,鼓掌喝彩,随便取出一物,便可叫一人一生衣食无忧。那些喧嚣让她又有些恍惚了,她凄然一笑,艳若泣血杜鹃,将这些东西统统丢入了江中。
她拢一拢发,冷冷一笑:“好叫你知道,区区千金,何尝是难事?今日是你负我,却不是负你!”然后转身毫不犹疑地投入滚滚江水之中。
红尘之中多出奇女子。
试问天下有几人舍得抛千金于水,视之如粪土?但杜十娘却说“区区千金”,可谁曾想,她看重的爱情却比不上她不屑一顾的金银?
她是赌输了,甚至输了性命,但李甲在这一场她布下的真心考验中,也一败涂地。
杜媺是敢爱敢恨的女子,不仅如此,还懂得不忘滴水之恩,即便死了,也要涉水前往恩人处,以宝物相赠。
其实她本可以不死,只消悄悄走了,拿着这么多钱财自然可以过优渥的生活,可是这不是她想要的,她也半点不稀罕,所以她宁可用死铭刻她的恨,让李甲悔恨终身。她的这种精神,我们便称之为“反抗精神”。
但我却对她又爱又恨,我爱她这性格,却恨她不懂得爱自己,美珠美玉,却投于盲人,何必为此人枉送了性命,以至于栖骨于那冰凉的江水之中!我再三读这篇故事,总惹不住暗暗为十娘垂泪,可叹可惜。
若连她称不上“奇女子”,我不知道还有几人担得起这个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