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阿姨走了,因为脑动脉血管瘤破裂。
她是在老伴张大夫的目光笼罩中缓缓倒下的,死亡来得那么迅速决绝,让她走得似乎没有丝毫留恋。她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个瘤的附赘,携着它工作恋爱、生儿育女,自由地毫无顾忌地欢笑与哭泣,尝尽人世甘苦悲欣。然后,在一个不能再平常的傍晚,它带走了七十岁的她,藉此宣告曾经的存在。
琼瑶交代后事渐成旧闻,这些话在那天真正来临时将被再度翻出来咀嚼消费。而我更愿意在热闹与热闹的空隙中想想这命题。这是一个终点,每个人都要面对,或早或晚,完全平静的很少,几乎没有人陪同。
所以,从此以后,我会笑看死亡。只要没痛苦地死去就好。火化后采花葬方式,一切从简。
这样的叮咛,甚至是对儿女的恳请,应该也必须是,在还算清醒的时候,在身体尚未被太多痛楚缠绕住的时候,以某种形式保留下来。这真实意愿的留存,能使儿女免于挣扎与愧疚,才好轻松作别,勾尽这一世的缘分。
父亲很早就说过树葬。在路还没这么宽车还没这么多的年代,清明也不是法定假日,晚辈为给双方的先人们扫墓往往耗时动众疲于奔波。父亲是老党员,坚定的无神论者,不信什么前生后世也没怕过活人或鬼神。他在六十多就念叨过几回,百年后烧了就直接埋树下沤肥,子孙们也不用祭拜。我早早没了母亲,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快快堵了父亲的嘴不许他再说下去。甚至马上甩甩头,好像如此就能将钻进耳朵的那些字眼驱赶出去,好像永远不会恐惧,再没有那千刀万割的失去。
我一厢情愿信着母亲泉下有知,又像父亲那样相信眼前的一切都将虚无。今天的我,冷静地打量世界,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关于自己,关于遭逢,关于将来而未来的那一天。由盈眶,到扼腕,到心酸,到深叹,如今连叹息也是轻轻拂掠而过。
你可以拥有爱,但不要执着,因为分离是必然的。
来了,终还会走。迎我来的由我送走,我迎来的将送我走。
可我已经习惯了有你,习惯了依赖着你,或被你依赖。而这习惯竟将成空,就不能不去痛哭一场,哭那狠心,只丢下在这世间手足无措的我,或你呀!
我的眼前又浮现那张脸,和那绝望的、如同掉入冰窖的眼神。
那是一位父亲,模样五十出头,身材高瘦挺拔,面容清癯神色凝重。他来为二十五岁的儿子办理异地转诊,诊断一栏写着恶性肿瘤,准备去上海做第三次介入。介入是此类癌症非开腹手术的首选,创伤小,单次费用也较高,上海更比我省的贵将近一倍。
我比较熟悉他的情况。这是他唯一的孩子,一年前查出癌,有一线希望也要用最好的治疗,直接去了上海做介入。前两次都是在我院办的转诊,每次三万多的费用就能报销一半以上。
可这回很为难。分级转诊有要求,本地有技术能力诊治的不得随意外转,这是医保部门的考核指标之一。医院刚出台了相关制度,他是第一例,按规定已不能批准。而且我很清楚,像他这种情况在省内任何一家三级医院都办不到转诊的,别家对医生的此类行为罚得很重。
我特别同情,可不好写在脸上,只能详细解释政策请他理解,我院或省里其他几家医院都可以做这手术,效果很不错。他几近哀求,说就这一个孩子,上海多少要做得好一点,完全自费家里已承受不起了。
我没有松口,暗里却摇摆不定。这个章盖下去,或许能让他稍微舒心一点,我内心也轻松一点,可刚刚制订的部门规定却被自己率先撕开口子,以后还怎么执行呢?
他很高,微微弓着背,姿势让人看了心酸。言行举止有礼有节,想来原该是不卑不亢之人,都是为了孩子,我于心不忍。遂电话请示领导,能否特事特办下不为例?未果,也是意料之中,这类手术我院每年都要做上百例,谈不上“特事”。
这位父亲瞬间泄垮了一般,手里拿着薄薄的转诊单垂头无言,颓然得连眼珠都无力转动。只要能去上海,孩子就多些希望,这是支撑他的信念,可这最后的希望也要破灭了,因为那个公章无法与手中的纸表结缘。
“ 算了,不麻烦你了!人可以争气,病争不了气!”少顷,他转身大步走出门去,带着仅存的中年男人的尊严。
我难受了很久,为这件无法做对的事,和一位父亲的深切绝望。虽然知道有些绝望无法拯救,可谁又忍心再挟一丝寒冽?我宁愿他将我视为“有意刁难”之人来怨怼,为满腔的悲痛找到一个出口,而不要去刻责这世间薄凉。
生与死之间的必经,几乎都是医院吧。
儿子久咳不愈,我带他做个扫描排查。末了,他说一句:再也不要生病了,做检查时在密闭空间被人支使的感觉,很没有尊严很无助。
还是太年轻太自我啊,将尊严看得重于生命。他所感知的生命,都热烈地奔放着美好着,仅仅最普通的检查,就令他如此不舒服,可知道有的人单纯为确诊就要经历比这痛苦得多的、毫无隐私可言的诸多检查吗?可知道那些为了挽救生命而施行的治疗手段又有多残忍多折磨人吗?对于缠绵病榻的人,求生的欲望有多强烈,尊严这个词就有多苍白。
住进ICU的常身无寸缕,大大小小的管子连着仪器和人体。医护无论男女随时查看操作,他们习以为常泰然自若,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初生婴儿。躺着的若有意识,也只盼着早日拔掉这些管子转入普通病房,因为活着才有资格谈尊严。
母亲的最后两天是在医院度过的。做开颅手术剃去了满头乌发,白被子覆盖着她单薄的身体。滴水成冰的隆冬,大病房人来人往,护士插导尿管时,我们姐妹三个帮着掀起被子,齐齐围住一侧,挡住寒风,还有母亲最后的尊严。她已毫无知觉,可女儿知道,母亲,是那么传统又羞涩的母亲。
都说医生看破生死,我所见的医生,却是一样的凡胎肉身,喜怒忧思悲恐惊,与你我无异半分。为人者,皆好逸、恶劳、贪生、怕死,医者亦然。他要求你戒烟限酒不容分说,也会偷偷藏起自己的体检报告,在同学聚会时喝得找不着北。比如老师不一定教得好自己的孩子,医生得病的概率并没有半点优惠,而患了绝症的医生尤其不幸,因为太明白原委,没有人能安慰。
我在两篇小说里都涉及了器官捐献,有文友留言已起意于此,如果文字能够引发一点点触动和改变,真是赐予写作者的莫大惊喜。
于是,偶尔热血沸腾素往畏缩怯懦的我惭愧了。男人终究坚毅果断,我有心无胆踟蹰不前,尚堪不破放不下痴念数缕。我还守着那三生三世的约定,我害怕来世没有光明找不到心爱的人。有一天,我会勇敢起来吗?
小区里鞭炮炸得正欢,楼道门口贴着大红“囍”字和灿然对联。那家的女儿出嫁,听说已有孕在身,八个月后,又将有一个新生命降临。而我们走过的长路短坡,那些谙熟于心的万般诸相,在初诞的婴儿眼中,处处都那么新鲜有趣。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