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998年,那年的你身在何方,在做何事?
故事已经开始,但身处其中的人们,要很多年以后才会明白,真相在一开始就已被注明。
1998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刚刚过去,中国又迎来一场特大洪水,小江珊在奔流的洪水中抱着一棵树,被冲锋舟内的战士一把救下,是电视中反复播放的画面。
住房改革已经启动了几年,但习惯了从单位分房子的人们,对于贷款拥有自己的一间屋子却始终提不起兴趣,大规模的商品房小区建设,还要五年后才全面铺开。
那一年最火的电影无疑是《泰坦尼克》,拜一位老人的讲话推动,《泰坦尼克》掀起观影狂潮,露丝的裸体看得很多小朋友目瞪口呆,从此在心中留下了一丝美好的记忆。
去影院还是奢侈的行为,更多的人们选择在家里看盗版VCD,这才是当时主流的娱乐方式。
网吧开始零零散散地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但互联网依旧是一片蛮荒之地。雅虎是最知名的网站,相比之下,谷歌的网站“Google”还要一年后才正式启用。
今天的人们也许已经难以想象,仅仅是20年前,人们远距离的沟通方式还是邮寄信件。电脑刚刚开始进入家庭,还属于奢侈品行列,QQ的前身OICQ要一年以后才开通。无论如何,电子信息已经是当时最热门的专业。
大街上看到的最多的是桑塔纳。上海通用刚刚成立一年,地点在荒凉的浦东金桥,为了确保这个新公司的新车“别克新世纪”能在年底顺利投产,上汽从上海大众抽调了很多人,大多数是不想去的,托关系送礼才留下。但多年以后,去金桥的人个个高升,升迁速度秒杀了留在安亭的那帮人。
对于家庭来说,汽车更是个奢侈品,毕竟上海通用首款十万元家轿“赛欧”,要三年后才面世。所以很多人看到“车辆工程”这个专业的时候,都以为是去学大卡车以后搞运输的。
事实上所有的这些热点事件我当时都浑然不觉,我只在忙一件事:高考。数据显示,我所在省份1997年高考本科的录取率是25%,我必须极其努力,才有机会到大城市和当地人一起喝咖啡。
报志愿也是个麻烦事。不像今天,人们可以非常便捷地获取各个高校的信息。二十年前,高校们只是存在于招生简章上的一个名字,人们对这个名字展开种种不合理的想象,也许就从此掉入很多坑,命运由此改变。
我不想入坑,就让一个在邮电局的亲戚教我上网。于是在县城一个叫“因特网大世界”的网吧,我花费30元一小时的巨资,找到了上海一所大学的网站。网站图文并茂,看上去小桥流水,风景优美。
满怀憧憬,我在志愿单上写下了学校的名字。
IT最火,第一志愿我理所当然填了电子信息技术,同时我敏感地想到将来汽车迟早进入家庭,汽车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所以第二志愿我填报汽车工程。
必须承认的是,那时并没有一二线城市这样的区分,上海和其他城市其实并没有现在这样鸿沟般的差别。所以最后得知我被第二志愿录取的时候,高兴之余自觉还是比那些上了重点大学的同学要矮一头,虽然他们去的是哈尔滨,兰州这些地方。
Part 2
只记得那一年开学非常晚,在老家,我送走了所有的同学后才踏上去上海的火车。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开学那么晚是因为学校新校区的教学楼宿舍楼都还没盖好。
到新客站下车,我新奇地打量一切,周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坐上接站的大巴,走南北高架,经南浦大桥,看着浦江两岸满目的繁荣,旅途的疲惫一扫而光,我在心中默念,上海,我来了。
幸福的时刻总是短暂的,大巴继续前行,不停前行,四周越来越荒芜,我的心情渐渐低沉。
终于到了,怎么和网站上的照片完全不一样呢?孤零零的一幢宿舍楼,旁边是餐厅,一个破旧的体育场,教室还在马路的另一边,除此之外,再无亮点。
我心情失落地找到宿舍,推开门看到一个年纪很大的人坐在床边喝水。我牢记父母嘱托,做人要有礼貌,就说,叔叔你好,请问秋日在哪个床?叔叔对我咧嘴一乐,我是同学,不是家长,提前来了一天。你应该是这个下铺,你看床边贴着名字呢。
我就这样认识了石头哥。他面相成熟,当时看着就跟40的一样,给人一种忠厚老实的错觉。出于信任,我们选他做了舍长,但在后面的很多年里,宿舍里的每个人都被他或多或少地欺骗过。
史蒂芬是上海人,热情大方,刚入学就精通英语日语德语,在此后无数个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夜晚中,他给我们表演打电话到女生寝室,用三种语言轮番调戏,把女生搞得不知所以,直接挂断,我们则哈哈大笑。
另一个上海人是六只鸡,这个称号来自史蒂芬,因为他的名字用上海话读起来特别像六只鸡。而且每周末从家里返校时,六只鸡都会从家附近的易买得超市带只电烤鸡给我们吃。那只鸡的味道是如此迷人,以至于后面的很多年都在我指间回味。
可惜2016年,那家易买得关门停业,带走了我对电烤鸡的全部记忆。
电脑知识最好的是小苏州。第一次到机房上课,我看到屏幕上那个动来动去的迷宫,感觉极其酷炫,就问他这是什么。他转过头,缓缓地对我吐出了六个字:屏幕保护程序。
我觉得小苏州实在厉害,这么复杂的程序他都知道。因为自诩电脑高手,又没读成信息工程,小苏州在我们这些电脑白痴中颇为恃才傲物,不爱搭理人,所以口碑一般。
在他的怂恿下,我们宿舍拥有了整个宿舍楼第一台电脑,因为买不起,所以苦劝老板租给我们一台。这台电脑采用奔腾最新处理器,15寸平面直角CRT,还特别搭配了一块VCD硬解压卡,用来看片子。
电脑搬来后楼里沸腾了,当天晚上宿舍里至少涌进了40个人,地上床上到处都是,我记得当晚看的是《古惑仔》。
终于晚上熄灯人群散去,史蒂芬神秘地掏出一张光盘,说给我们开开眼。他拉开窗帘,如水的月光倾倒进来,拥抱抚摸着这几个饥渴的灵魂,他们正紧紧地盯着屏幕上的种种不可描述。
小敏看呆了,自此他的人生观得到了颠覆,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毫无保留地欣赏另一个物种的身体。
作为宿舍里最小的,小敏学习最好,又不免受到最多的伤害。
一次学校宣传艾滋病,史蒂芬领到一个安全套,他兴高采烈地跑回宿舍,用它接了很多水,套子被撑起,晶莹透亮。史蒂夫拎着这个水袋,得意洋洋。
(图文无关)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光线透过窗户,在盛满水的套子的折射下,在小敏的书桌上呈现出一道彩虹。
大非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跟我们说这个套子不光韧性好,强度也很高。我们纷纷表示不相信,他就像打沙袋一样对着水袋打了一拳,哗的一声,彩虹消失,水袋不堪一击,破了,全部泄到了小敏的桌上和抽屉里。
大非是我们宿舍最帅的,周身总是弥漫着一股迷之自信。他给我们看他老家女朋友的照片,一张黑白艺术照,我表示不屑,告诉他艺术照都是骗人的。
我指着一个QQ头像说,你看我的同学,生活照漂亮才是真漂亮。于是大非加了她QQ,从此日日聊骚,和每个人炫耀他们的聊天内容和感情进展。我气愤不已。
Part 3
大二时我们终于离开那个偏远的郊区,回到本部,总算找到一些大学的感觉,史蒂芬却要离开我们去德国留学了。
我们羡慕并且祝福,嚷着一定要去机场送他。史爸爸不得已找了一辆金杯面包车,才把我们全部装下运到了浦东机场。
在机场,我们洒泪而别,史蒂芬的泪水滴到他的西服上。那是我们集资给他买的一件高档货,双排扣,肩膀垫得又高又宽,而且有些偏大,他穿上去显得空空荡荡。
多年以后,史蒂芬告诉我们,他一直保留着这件衣服,甚至穿着它面试了很多家德国大公司,均未成功。史蒂芬认为这帮鬼佬是鬼眼看人低。
我们继续着剩下的日子,大多数时候弥漫在我们中间的,是迷茫和无事可做。于是我们各有追求。
石头哥每天玩帝国时代,在食堂打工的钱都拿来到机房玩游戏。小敏每次坐在他旁边看他玩游戏,并不时点评几句。石头哥玩一下午,小敏就坐在旁边看一下午。
后来技术进步,宿舍里都有了电脑,大家都闷在房间里联网打雷神之锤3,小敏得以亲自上阵厮杀,每次都以上半身左摇右晃,到厕所里呕吐完事。
终于到了大四,大家都厌倦了这种打打杀杀,返璞归真,萌文化成了主流,于是泡泡龙流行开来。一到晚上每个房间传来的都是“ready? go!”的声音。
大非看不上这些,他的心思全都在和网友见面上。
他热衷于在聊天室,IRC,QQ等各种网聊工具里出没,聊几句就约见面。他鄙视我们在虚拟的世界里浪费人生,比不上他在现实中坐拥后宫。
只是每次见面之前大非都豪言壮志,回来之后却沉默不语。后来他向我吐露心声,说真人和照片的差别怎么能有那么大呢?
其实那时PS已经流行,虽然操作比现在的美颜app复杂得多,但哪个姑娘还没两张被精心P过的照片呢。
可见不管时代如何变化,男人都是视觉动物,哪怕知道只是照骗,在那一刻也会精虫上脑,忘掉所有。
转眼到了毕业,对于未来,我们惶恐而不知所措。
我和大非抱着简历,走遍了光大,万体馆这些招聘场馆。填申请表时有个问题是关于期望薪资,我鼓足勇气,写了2,500。后来我问大非,他说他写了2,000。
和我们的奔波相比,小敏淡定得多。因为他的成绩最好,学校把他推荐给了一家国企,早早拿到了offer。小敏从此苦练泡泡龙,终成一代泡泡高手。
石头哥没毕业就去了杭州,他说亲戚让他过去帮忙卖糖。一天晚上我们打电话给他,他一反常态声音很低,我们问他怎么了,他说女朋友正在旁边睡觉,不能打扰她。
作为我们中间未婚同居的第一人,我们对他充满艳羡。
六只鸡沉迷于网络三国,魔力宝贝这些网络游戏,没能拿到毕业证。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再无音讯。
史蒂芬一直在德国念书,后来在一家德国公司实习。一次我去德国出差,大家相约见面,我倒了六部火车,花费五小时后,终于得以相见。史蒂芬带我去他租的房子,给我做了小排土豆汤,非常美味,我们一扫而光。
吃完后史蒂芬开着他的二手雷诺,带我去外面兜风。收音机里传来一首德国歌曲,他兴奋地说那是他最喜欢的歌曲。每当内心孤独,烦恼苦闷,无法坚持的时候,这首歌会给他力量,让他心中依旧有梦。
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坚毅的光。
Part 4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当年的小江珊早已毕业,在铁路部门工作。
马路上新建了一条又一条,却越来越堵,因为建设的速度赶不上人们买车的速度,甚至更多的人花了几十万,只为一个车位。
房子暴涨多轮,有人很早上车,有人在车外徘徊多年,等终于想清楚时却发现已经失去了上车的资格。
还有更多的变化,只是来临的时候人们毫无察觉。他们不知道,很多事情在开始的时候就写好了答案。
2018,距离我们在上海相识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人生还能有几个二十年呢?
史蒂芬顺利拿到了德国身份,现在被德国母公司外派在南京工作,两个儿子在南京的国际学校读书。他说以后还是要想办法留在国内,这里才有发展空间。
大非为了事业二次腾飞刚刚离开上海,去了杭州湾工作。老婆孩子继续留守上海,毕竟上海才是他们的大本营。
石头哥定居张家港,自己做了老板,过着倒买倒卖的生活。问我们最多的问题是,奔驰E系列和宝马5到底买哪个?很纠结呀。
小苏州到底没干成IT,他前两年与人合伙开了一家早教机构,每天忽悠我们把孩子送到他那里去上课。
我们终于联系上了六只鸡,毕业后他去新加坡呆过一阵,后来开过咖啡馆,干过直销,现在一家保险公司做高端养老营销。
而那个记载着我们青葱岁月的新生校区,前几年被学校转卖,学校因此大赚一笔,顺带埋葬了我们的青春。
这就是一个普通高校的普通专业里某个普通宿舍的故事。没有狗血,没有意外,有的只是些平淡琐碎的生活。
二十年白云苍狗,从不顾一切到小心翼翼,从白衣飘飘到油腻肚腩,从青春、理想、兄弟、远方,到现实、苟且、庸俗、妥协,岁月把我们打磨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砖头,去建造那幢永远无法完工的世俗大厦。
我们曾经以为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可以去肆意地挥霍,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无非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那些我们曾无比热爱或痛恨的一切,就让他们随风去吧。为了肩上的责任,为了自己必须保护的人,我们更要努力地生活。
上个周末史蒂芬回上海,我们一起聚会。喝光了大非带来的梦之蓝后,我问史蒂芬,还记得当年你和我说的那首特别激励你的德国歌曲吗?
他说,什么歌?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