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读高一。
我记得那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午后,窗外的蝉鸣时有时无,把人的心神搅得一踏糊涂。
吃过午饭,刚好是午后一点,我坐在电脑面前开始玩游戏。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老式座机发出的巨大声响,让整个房子都有些微微震动。
我向来不喜欢接电话,便由着铃声一直在响。可这时的铃声似乎异常急促,让人心烦意乱,我差点就忍不住要把电话拿起来。
母亲急匆匆地从厨房走出来,手上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一边骂我,一边拿起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几句话后,母亲的脸上顿时严肃起来,本来还对着我骂骂咧咧的嘴巴也停了下来。
只听见她“嗯”了几声,又“好”了几声,最后说了声“谢谢”,便挂了电话。她似乎来不及洗手,便走进卧室把我爸摇了起来。
此刻,我看到他们的动作有些慌乱,我听见他们说要去医院,还要准备很多钱带上。我迫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开口,最后还是母亲简单说了句:“你爷爷进医院了,我跟你爸先去看看,你等我电话再来。”说完,便拉着我爸匆匆出了门。
电脑游戏已经玩不下去,我鞋子都没脱便爬到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不一会,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才想起来电风扇都没开。
时间不快不慢地走着,急促的铃声又一次打破宁静,我连忙从床上蹦下来,抓起电话。还没等我开口,电话那头的母亲便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你快到医院来一趟,你爷爷情况不太好。”
那一刻,惊讶盖过其他的种种情绪。明明前几天才见过他,还是那个脾气暴躁的秃头大爷,奶奶让他少喝点酒,他不依,还跟奶奶小小地吵了一架,这两天正生着闷气。
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两点三十五分。我连忙穿上鞋子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掏口袋,确认里面还有些零钱,在路口截了辆黑摩的,直奔医院而去。
远远地我就看到母亲在医院门口张望,还一边轻轻地跺着脚。付了车费,我小跑到她身边。她什么也没说,拉起我的手,穿过迷宫一般的走廊,坐上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电梯,像是要把我带到医院的最深处。
那些身穿宽大病号服的病人在电梯里进进出出,每个人身上都会散发出一股不同的气味。但这些气味有个共同点,就是能让人闻过之后不自觉地沉重起来,嘴上不敢大声说话,就连身体也不敢随便乱动,生怕惊扰了他们。
他们不是挂着点滴,就是坐着轮椅,或者兼而有之。有的缠着绷带,有的背着各种闪光的机器。站在电梯里,我大气都不敢出,牵着母亲的手尽量往角落里靠。
电梯上升得很慢,差不多每层都会停,有人上来了,就会有人下去,没有人能够和我们一起走到最后。楼层越高,人越少,到后面,电梯里就只剩我和母亲两个人了。
我们一直来到医院住院大楼的顶层,走出电梯口,便看到一个泛着绿光的灯牌挂在走廊正中央,上面写着“重症监护室”五个字。周围很安静,走廊上空无一人,淡黄色的地板砖映衬着绿色的墙壁,那是一种令人肃穆的颜色。
母亲按响了走廊上的门铃,隔着一道电动门,我们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回声。我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一下都没松开过。
很快,电动门打开,门后站着一位从头包到脚的姑娘,蓝色帽子,蓝色口罩,蓝色工作服。我们照着她的指示更换身上的服装,然后尾随她走进重症监护室的病房。全程只有她在小声说话,我和母亲始终一言不发。
ICU的病房被厚厚的墙隔成一个个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面放着一张病床,床头堆满各种闪烁着红绿光线的仪器,夹杂着频频响起的呜鸣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没有呻吟,没有哀号,也没有哭泣。可是机器发出的声音并没有驱散沉默,回环的低音反而更显寂寥。
我们走到第六号“小格子”前,母亲让我进去,我没有。站在门外,透过玻璃门望进去,我那几位姑姑正站在床尾低声抽泣,床上躺着的那个老头儿,正是前几天刚和奶奶吵完架的那个老头儿。
他躺在一张洁白的床单上面,整个躯干看起来苍白而僵硬,嘴巴张着,一根白色的管子由外而内插入胸腔。管子外头接着一个鼓风机样的机器,正在有节奏地往管子里泵入气体,老头儿的胸廓就这样被迫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奶奶站在床头,用她的左手捏着爷爷的右边耳朵。她抬头看到我站在门外,便让我进来。她抓起我的左手,说:“来……用力捏捏你爷爷的耳垂……他就会回来的……”
她的眼中还带着希望。
我伸出左手,慢慢探向爷爷的右耳,那是一只没有血色的耳朵,好像比平常还要瘦小一些。我的手碰上去,冰冷的触感马上传遍全身,我有些害怕,回过头看了看奶奶,她说:“跟爷爷说说话……”
我俯下身,把嘴巴凑到爷爷耳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是轻轻喊了声:“爷爷……”手上捏着的耳垂一直没有松开,指尖的感觉却愈发冰凉,一层薄薄的汗水打湿了皮肤。
我松开耳垂,用身上的裤子把手擦干,然后握起爷爷的右手,再一次俯下身去,说了声:“爷爷,您回来吧……”
我不知道他能否听见,但后来回想起,这竟然是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时,我听见父亲和叔叔在病房外跟医生商量着什么,隐约听见医生说:“没有价值……趁早回家……花再多钱也没用……”
父亲和叔叔低下头,想了一会,说:“我们家人一起商量下吧。”
说完,他们便把病房内的大人们都喊了出去,剩下我自己呆呆地站在床头。我依旧握着他的手,这一刻,才发现他竟然这么瘦小,这就是人老之后的模样吗?
以前,我经常听他说起年轻时候的故事。他说自己当过兵,扛着枪上山下海,无所不能。也走过祖国的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神州大地。他说自己年轻时候壮得像头牛,把敌人打得屁滚尿流。
每次说起这些,他的眼睛都泛着光。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一生是满意的,但话到末了又总不忘加上一句:“现在老啦,走不动啦……”
对于这句话,我在少年时一直体会不到里面包含多少复杂的情绪,现在站在他的床前,竟似乎有些懂了。
床头的仪器仍然不时发出警报声,可似乎没有人在意。输液瓶内的液体缓慢注入他的体内,我看到他手上的血管,似乎比刚才要塌陷许多。
医生每隔一会都会来看一眼仪器上的数值,然后又转身出去。爷爷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长长的喉管插入他的肺脏,他却连眼皮都没动过一下,只有手腕上的动脉在微微跳动。
大人们回来了,似乎商量有了结果。父亲走到办公室,跟医生再次交谈,不一会儿,病房里便来了一位医生、两位护士和一位护工。我听见医生在打电话联系车辆,护士在撤去爷爷身上的仪器,护工在给爷爷换衣服,原本死寂的病房竟开始忙碌起来。
母亲和几位姑姑又开始哭泣,我牵着奶奶的手,站到一旁,静静地等待着。
医生护士们很快就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在这种地方,他们每天都要做同样的事情吧,我想。
护士简短地教会我如何捏氧气球囊,我们便一起推着病床走出ICU。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到医院侧门,转运的车辆早已等候在此。
我们先把爷爷推上车,接着我们再依次坐好,司机从驾驶室的小窗探过头来,说了句:“坐稳啦。”
然后,车子缓缓开动……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傍晚六点五十五分,夜幕即将降临,天空被最后一缕霞光照成金黄。
我的手不停地捏着氧气球囊,但我不知道有多少气体能够进入爷爷体内。我看着透明输液管内的液体越滴越慢,忍不住碰了碰身边的母亲,然后说:“点滴好像比刚才慢了……”
母亲连忙止住我的话,小声在我耳边说:“傻孩子,不要乱讲话。”
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村子里有风俗,人死后是不能进村的。所以,点滴瓶就这样一路挂着。
事实上,直到爷爷回了祖屋,点滴也没停,只是越来越慢,到最后,好久好久才下来一滴。
回到村子的时候,氧气袋已经瘪了,我的手却依旧不敢停。救护车不肯进村,我们只好在村口就下了车。那天晚上天很黑,没有月亮,村里也没有路灯,连手表都看不清楚。为了能够走得更平稳一些,我们推着爷爷的车床,慢慢向前迈着步子。
回到祖屋,大家都已经满身汗水。把爷爷安放在大厅的正中央,我的手还一直不停地捏着球囊。父亲走过来抓住我早已麻木的右手,说了声:“孩子,可以了……爷爷已经走了。”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周围没有光亮,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回了句:“让我再捏会儿吧……”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黑暗中,我看到他的步伐有些踉跄。
村里来了人帮忙,给我们把电线拉好,还装了几个小灯泡。我终于看到了大人们的脸,一个个都挂满了疲惫,头发散乱,眼皮微肿。他们正在跟村里的老人商量着,无非就是如何处理身后事的问题。
手上的表已经指向凌晨零点三十分,在橘黄色的灯光下,他冰冷的皮肤更显苍白。我看到一些液体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便伸出手去擦拭。我摸着他的手腕,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
我终于停下了手上的球囊,轻轻地把爷爷脸上的表情摆正。然后和父亲一起,给他擦拭身体,换上新衣服。
一切整理完毕,我和父亲跪在地上给爷爷磕头。在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爷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就悄无声息了……
这时候,墙上的老式摆钟刚好指向凌晨一点整,它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重重地击打自己,低沉的钟声穿过我们的思绪,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