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过去就曾有恩于木家,这次又让他得了个女儿。木员外为表谢意,特将庄院中一间宽敞的偏房赠与了他。老枪是个以山为家的人,住不惯富户人家的庄院,于是忙着推脱。
“老英雄也年纪不小了,山上走兽稀少之时尽管来鄙舍歇脚。此为大门钥匙,您尽管随来随走,木某绝无强人所难,妨碍老英雄自在之意。”
老枪见木员外诚心诚意,不好再退却,“好吧。那我打猎间隙就在您这门口偏房这里暂住,如不嫌弃,请允许我这把老骨头顺便帮您守护下家院。”
“那就有劳老英雄了。有您在此把关,怕是天兵天将来了,也闯不得我这庄院了。”
如此,每年老枪都会在木员外庄上住一段时间。住着时老枪也不闲着,在院中练练枪,点拨点拨木家的家丁,训训猎犬……待木冰清长大些,老枪又多了一项任务——带孩子。
说来也怪,老枪并非面善之人,很多小孩见了都咧嘴大哭,唯独这冰清却不怕他,不仅不怕,还很粘着老枪。老枪倒也喜欢这冰雪聪明的女娃娃,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些山上的好玩玩意儿。
就这样年复一年,十八年过去了。
今年老枪照例来到了木员外庄上。这阵子刚刚跟木家人一同吃过了从山上打来的走兽。今年员外家来了一个新厨子,精湛的手艺让老枪忍不住多吃了几碗,肚腹稍有些涨。于是老枪抄起两只铁枪,在院中打算走几趟双枪消食。
刚走了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忽听到门外几声犬吠,但紧接着便停了。老枪一阵狐疑,收住了身形。几年前前任黑风寿终正寝,老枪悲痛一阵后又选了条幼犬,仍旧起名黑风。这新黑风若是遇到生人,必然狂吠不止;若是遇到熟人,从不会乱叫。叫几声就停,可是头回遇到。想着,老枪便开了大门,来到外面,只见黑风正趴在那里酣睡。老枪走近两步,黑风便站了起来,摇着尾巴高兴地看着主人。见爱犬没事儿,老枪顺便看了看钵子里的狗食,便转身回去了。刚到门口,忽听院中有人拍手大笑:“好一座庄院!”
老枪紧赶几步,来到院中,只见一个素衣公子,头上扎着头巾,手持一把折扇,正背对着他站在院子当中。
此人既不打招呼,又不敲门,擅闯他人府邸还如此猖狂喧哗。更让老枪恼怒的是,此人竟然能够不惊动连一只猫从身后经过都能感觉到的他而进入院中。
于是,老枪不由大喝一声:“你是何人?怎敢擅闯他人私宅?!”随着这一声喊,顺手将一支枪便刺了过去。
公子头也不回,只将右手向背后一伸,用折扇轻巧地拨开了刺来的铁枪,同时说道:“唉?老前辈此言差矣。大门洞开,岂不是迎客之势?我也是为主人好客之情所动才不禁踏入院门。哪里有什么擅闯之说呢?”
老枪是个粗人,知道自己口舌之间必定讨不到便宜,也不多言,继续挺枪来刺。公子仍不回头,一边用小折扇轻轻格挡一边继续向前慢慢迈步,完全没把老枪的攻击放在眼里。
老枪终于恼羞成怒,以枪撑地,一纵身越过公子头顶,跳到了公子的对面。脚刚沾地,便将双枪再次刺出。素衣公子微笑着,轻挪步伐,巧妙地躲过了每一次攻击。
老枪大喝一声,双手一用力,在面前撒开了一片枪花。只见无数银光从一片红云中射出,晃得人眼花缭乱。但见那公子在这片枪花中腾挪穿梭,身形转动,不知何时竟来到老枪身侧,轻轻用折扇敲了敲老枪手臂。只听“当啷啷”几声脆响,两只铁枪早已落在了地上。
老枪愣在那里半晌,浑身发抖。忽然一转身,冲到了兵器架前,伸手抓过五六支铁枪,一齐冲着公子舞了起来。一片片枪花铺天盖地地向公子飞去。公子仍旧笑吟吟地左躲右闪,战了近百回合,老枪竟还是连碰都没能碰到公子一下。
老枪毕竟年事已高,如此持久大战早已令其筋疲力尽,但只因这口气咽不下,仍在苦撑。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高喝:“两位英雄好身手!且歇息片刻。”
老枪连忙就势跳出圈外,只觉得自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胸中像有一窝兔子似的狂跳不止。
对面的公子也闻声跳出,微笑着对着老枪行了个礼,道:“多谢老前辈赐教。”
高喝令止者,非是他人,正是此间主人木员外。院中两人激烈交锋,早惊动了家丁,但家丁见老枪没占上风,想自己更不是对手,所以没敢出手,急忙跑去报与了木员外。庄院主人来到院中,看出那公子只是招架,不曾还手,想不是什么恶徒。加之老枪已然体力不支,于是急忙叫住了二人。
木员外来到公子面前,温和地问道:“这位公子身手了得,木某这厢有礼了。不知英雄尊姓大名?”
“晚辈无丰。惊动了员外,还望海涵。”公子一边说话一边恭敬还礼。
木员外虽然彬彬有礼,却也是个爽直的人。开门见山地接着问道:“不知无公子这般时间来鄙舍有何贵干?”
无丰笑了笑,答道:“不瞒木员外,晚辈因为贪恋此间山色,行路错过了宿头。见此处一片气派的庄院,故而前来投宿,还望木员外能给个歇脚的地方。”
一旁的老枪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不禁插话道:“嗨!你这小狼崽子,刚才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无丰急忙转过身来,对老枪再次行礼,道:“晚辈见老前辈身手不凡,想与前辈切磋几回合,怕前辈不肯,所以出此下策。还望老英雄大人不见小人怪,晚辈这厢赔罪了。”
“那你直接跟我说就是了,为什么戏耍我?”
“晚辈若是说切磋,怕老前辈不肯出全力应战。”
“你这小狼崽子,我算是服了。”老枪叹了口气,“出了全力还是丝毫讨不到便宜,这下可丢大人了。”
“老英雄此言差矣。”木员外从旁插了一句,“长江水后浪推前浪,尘世间一代新人换旧人。若是青年不及老人,岂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那可就要国将不国了哟。”
木员外说完,抓住无丰和老枪的手,又说:“走,不打不相识,两位英雄随我去喝上两杯,我们好好畅谈一番。”说着,便把两人往屋里拉。
三人来到屋门,突然一个年轻女子从旁边走来,横出一条胳膊拦住了无丰。
“站住!”女子对着无丰厉声大喝。
无丰一愣,转头打量着来人。女子年纪与自己相仿,着一身淡色衣服,虽未施粉黛却肌肤白皙。在月光下,双眸晶莹闪烁,仿佛天上的明星。微翘的鼻头配上因怒气而微颦的双眉,让人感觉是那般的俏皮可爱。
盯着面前的女子,无丰忽然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又感到有一股清凉之气渗透全身,就好像在沙漠中灼烤了一天的人忽然置身翠竹林一般。无丰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这感觉中,一下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对面女子被无丰这么盯了半晌,忽然举起手来,“啪”地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无丰的脸上。然后转身跑了。
“冰清!不得无礼!”木员外对着女子的背影呵斥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对无丰道歉:“小女娇生惯养,不懂礼教,还望无公子见谅。”
无丰这阵子已缓过神来,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这夏天蚊虫多,小姐一定是在帮我打呢。”
一旁的老枪不知为何贼贼地笑了起来。
“老英雄为何发笑?”木员外一边引两人进得屋中,一边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点有趣的事。”老枪轻描淡写地回答。
三人进屋推杯换盏,聊起武功、天下之类的男人话题,暂且不表。再说冰清打了无丰,奔回屋中。原本她是听说老枪遇到对手,苦战不胜,因此担心才跑去前院的。不想自己动作慢了,来到院中两人已然休战。但她仍为老枪不平,打算找无丰问罪。但看清无丰面貌的一瞬,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如被电击一般,心中感觉这人曾有相识。一时心跳不止,不知如何是好。这种慌乱和不知所措让她不知为何就打了一巴掌下去,紧接着便跑掉了。
回到房间,木冰清仍感到心烦意乱,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思来想去,她索性把过错都推到无丰身上了。心想:就是这个坏小子欺负老枪爷爷,我担心老枪爷爷所以才如此慌乱。我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在此待着。想到这,木冰清找到一个贴心的丫鬟,打听出了无丰晚上下榻的房间。然后,她趁无丰还在与员外喝酒,蹑手蹑脚地钻进房间。把一些小碎钉子藏在了床上。
“小姐小姐,老爷他们散席了。”丫鬟回来向木冰清报告。
木冰清听了,忙整理好衣装,偷偷地摸到了无丰下榻的房间墙边。等到无丰进了屋,她便在那里偷听。等了有一炷香了,还没听到期待中的惨叫。木冰清满腹狐疑,轻轻地将窗户纸抠了个洞,往屋里窥去。只见无丰平躺在床上,正睡得香,仿佛都能听到鼻翼之间粗重的呼吸声。木冰清虽然不解,但也只好悻悻地先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鸡刚打鸣,木冰清就跑到了无丰房前,从昨晚抠的小洞往里看。发现无丰早已不见了踪影。她赶忙跑进房中,往床上一瞧,被褥已经被叠起放好,自己偷偷搁下的小钉子都被压成了一个个铁饼,摆在床上组成了几个字:“冰清小姐,早安!”
“老爷!小姐!夫人她……”正在冰清讶异之时,从员外夫人的房间传来了丫鬟的大叫。
木员外的夫人,二十年前上山游玩之际被山虎咬断了双腿,若不是老枪及时赶到杀死山虎,又加上沈先生医治及时,怕早已命归黄泉。这些年来,夫人一直卧床将养,不曾离开庄院一步,甚至都很少出自己的房间。
现在听到丫鬟的惊呼,冰清难免担心,急急忙忙地奔向了母亲的房间。
来到门口,冰清往里一望,也呆住了。
夫人此时,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盛开的桃花。看到丫鬟和冰清来了,转过头来,对着她们笑了笑,说:“今年的桃花开得很漂亮啊。”
这时,木员外赶到了。看到夫人,也如木雕般立在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木员外来了,夫人转过身,向门口走来。一步、两步、三步……稳健的步伐,丝毫看不出她曾是因失去双腿而卧床不起的病人。
“夫人小心啊。”木员外说着,奔进屋中去扶夫人。
“不碍事。”夫人张开双臂在员外面前转了一圈,“瞧,我已经全好了。”
“娘亲,这是怎么回事儿?”木冰清不禁问道。
“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夫人慢慢回忆道,“梦中,我来到了一片芳草地,四面远远地环绕着青山碧水。煞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面前,一位白衣公子迎着清风,轻摇着纸扇,站在那里。见到我,轻轻一笑,说:‘木夫人,您看这青天翠草,难道不想起来走走吗?’我当时也没多想,望着眼前的美景,不知不觉间便站起来,走了过去。那白衣公子见我来到近前,合起折扇,对着眼前的山川指点着,告诉我那是什么山、什么河……可惜现在我已经都不记得了。后来,迷迷糊糊之间,我就醒了。睁开眼睛,正看到窗外新开的桃花,情不自禁地就下床走过去看。直到走到窗边,我才意识到我的腿已经全好了。”
“夫人,你可曾记得那公子的相貌?”木员外问道。
“记得。当然记得。”夫人说完,转头对一边的丫鬟吩咐道,“翠梅,去取纸笔来,我画给你们看。”
木夫人虽然二十年来腿脚不便,却是一代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待丫鬟取来纸笔,没几下便勾出了梦中的美景和飘然的公子。
木员外和女儿冰清凑过来,看到画中的公子,不由得一齐惊呼:“这不正是昨夜来投宿的……”
“快,快请无丰公子来。”木员外转身吩咐下人,“我要当面致谢。”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下人回来了,“禀报老爷,无丰公子已经走了。”
“走了?”
“是的。这里还有一张字条留给老爷。”说着,丫鬟递上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多谢木员外盛情款待!不辞而别,还望员外见谅。”
木员外摇了摇头,喃喃道:“活神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