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进水
十一
信徒皆入殿,有软垫的坐软垫,没软垫的席地而坐,以致坝子空无一人,静寂得很。羊肠小道曲径通幽,一堆堆煨桑留下的灰。
顾鸯至裸露树根处捡蝉蜕。孩子心性,还是爱玩,我不束缚他,兀自遛遛达达,至挂了五彩经幡的崖角远眺。
苍穹辽远,我的心好宁静。
接受当下发生的一切罢,知道它们都是必然且终将会过去的。
我叫上顾鸯,开启漫无目的地穿行。
绕过石板,后院一条窄巷行到底,两侧墙头低矮,伸着一根根晒浆洗僧服、晒干辣椒的竹竿,一晃眼净是红,遮出小片的荫。尽头有洼地,方知洼地是龙头,窄巷是龙身跟龙尾巴。我嬉言,顾鸯不睬。
我们到了一处更为僻静的所在。那大约是座废弃阁楼,一层有设灶台,两口大铁镬,镬沿儿黏着油腻子。顾鸯嫌恶地东瞅西瞅,生怕哪蹭脏自己。
“上去么?”我指。顾鸯二话不说即登。“你慢点!”我喊。
木梯硬梆梆又斜又陡,随时准备塌掉般吱吱作响。我死命留意脚下,挪捱至二楼长泄一气。二楼门未闩,伴着老钝轮轴的吱呀声,我费了些力气推开它。
浮灰拂面,涩旧气息扑鼻。
一间空屋子。
一间奇特的空屋子。
空阒静静,唯一的一扇窗也从内被封死,横竖钉两块木板,地上只堆积着些积满灰尘的箱。玩过乐高积木没?就那感觉。
“走罢。”我失望,“探秘失败。”顾鸯支支吾吾:“别辜负偷荒适闲的美意。”我不表态,转身欲下。
探秘的好处即在于你不知道下一秒会遇见谁。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
旋首霎那,所对山体凹陷处铺陈岩画,老虎、佛陀滔滔莽莽缀于崇山峻岭。其下僧舍星罗棋布,瓦檐稀落落生着灰白的枯萎了的草枝子,它们随风摇曳,与流动的山野连成一片,游进风马旗,游进守望于尽头的玛尼堆。
一种十分久远的感念,非常、非常巨大的温柔。
没有什么不是无常。没有什么不是因缘聚合生。
玛尼堆上每一块石头都比这里的僧人活得久,它经历了成千上万年衍化,已然失去最初的模样,某一天,它被冲进河床,可能是老喇嘛领着小喇嘛捡起了它,它就偶然地成为了玛尼堆的一部分,然后用自身牢牢记住了这里和生活在这里的人。它凝固在时间里守望,怀念老死者,亦期待每一次新生。
我想,这就是佛菩萨的恩典。
我睇顾鸯,顾鸯睇我。
“走了。”
他默随我下楼。
我起语:“听说佛教在它的起源地已趋于没落。”
“我妈有讲,”他耙刘海,“那烂陀大学曾指示必须淡化佛教课程。这的确迎合了世界脚步,符合世俗主义政治,却很可悲。虽然我不信这些个神佛神祇,但以传统文化及灵性概念而论是损失。”
那曜之的遗传基因跟文化陶冶,他讲出这席话时气派宛如大知识分子。
方才走得多又爬楼,现下他有些喘,精神则尚可,比跟家或学校要充沛。他精神好,气亦华。他是性子乖张莫测、吊诡难拿,然不当事了,他也意气,也天真,也烂漫,他还有常人没有的天赋毅力,对自我的严谨克制、自律性,四岁听琴听琴经,十二载苦练,现在每天都能五点起床。
他该健健康康活下去,三年后考取中央音乐学院或北大国学院,未来全世界巡演、授公开课;或者非当临终关怀师也没什么不好。
他人还年轻,富余得是时间让他选,然而。
我心尖一绞。
过去我总戴有色眼镜看他,就忽视了他的苦与辣。
“值得庆幸的是,”我轻柔地抚去那道裂纹,“有些会永远消失,有些则被永恒地留在人类记忆里。纵使已经消失的,不必遗憾,早在存在之初它便对当世、未来造下不可消灭的影响,它消失了它的影响还在。人一样。”
顾鸯不为所动:“随便罢。”封闭了情绪。
阳光拨弦在他指缝间,他整个人全被嵌进一枚琥珀。光阴荏苒,去日苦多,就这么下去罢不是不行。
我们接着逛迷宫,七拐八拐,遇显圣处便瞎拜。巧逢煮饭僧跟洞子底下洗酥油,我搭话,对方叽里呱啦,我连说带比划,讨来一小块;不好白拿人家的,供钱。他觑我取乐。我把酥油抹进他的嘴。他不忿,咂咂味,却道奶香味足。
洞子外低洼处一方苗圃,架篱笆圈着,栽了些应季的白茄子跟丝瓜,水灵灵皆可摘了。他好奇走近瞅,——这孩子见过太多当红花艺师作品,没见过菜圃。
可人是长在大地上的。他垂首若有所思。
“这俩菜部队当年也种,”我感怀,“白茄子蒸熟配蘸水极鲜美。一碟白茄子一碗豆花饭已是佳肴,唯盼宰猪,班班分缸红烧肉,能上天。”
他泼冷语:“吃货。今晚就叫曹姨给你炖红烧肉,你上天吧。”
哈。这话不气人,真不气人。越熟悉他,越知他比他哥纯良。他刺两刀皮外伤,他哥杀人诛心不见血。
“我谢你昂。话说杀猪可有门道,过节杀猪是不能见红的,不吉利。”我转换情绪给小孩科普民间风俗。
“——怎么都是杀。”顾鸯听罢义正言辞,“人开开心心过节,动物沦其丧命,一方幸福以另一方性命为代价,怎么都不吉利罢。”
我无言以对,掏不出反驳的话。
我总不能说你要记住世界以人为主宰,生命并不平等,得到总以失去为代价,人与人皆然不公,况乎人与动物。他已然发觉并正视残忍,我总不能强求他再接受。赖我嘴馊,要他妈听见非得说我背业障。
“好嘛好嘛,今晚不吃红烧肉不上天了。”
“真蠢。”山坡路陡,他气喘吁吁。
这却是我们最好的一段光景。
那以后每当我想起它,都情不自禁会心一笑。人非草木。当归马尔克斯说得好,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那晚中秋团圆夜,顾鸯真叫曹姨给我炖了红烧肉。
曹姨是顾家老长工,听顾鸳说最早是军区大食堂掌勺的。我婆婆不会烧饭,公公陪住教园区,曹姨跟来,顾鸳顾鸯吃她饭长大。今次住温泉别院,她照旧跟赴。
做饭时我去帮忙,红烧肉她拿手,滴水不搁,冰糖与红糖炒糖色,加花雕、酒酿、元红荔枝绍酒和生抽,以桃花纸封砂瓮,炖俩钟头。她话不多,只讲这菜颜色重,夫人不叫老做。
而瓮香气四溢。临收汁我查火候,没忍住搛一块,肥瘦夹层的嫩五花入口酥烂。一会儿顾鸯进来,我闹他:“你家不不吃这些个俗馔么?”顾鸯杵门口,鬼鬼祟祟窥他妈屋,悄声说:“她,和你一样,吃货。”
我忖了忖。对,往前推三四百年,满清旗人哪个不是吃货?那曜之伪得好。“怨不得你嘴刁。”我道。
他不理我,开蒸箱顺走一只螃蟹。我追道:“蟹物寒凉,你少食。”
“给我哥拿的。我以后不吃动物。”
我懵掉四五秒。
合着不光说漂亮话,真要身体力行。我在围裙上抹了抹手,难置信。
七点上菜。
这场中秋家宴极清简,除闸蟹贝类及额外那瓮红烧肉皆素素净净,全是顾鸳喜欢的。另有粉蒸荔浦芋,用糯米、香菇、笋子夹蒸,糯稻圆圆有嚼头。罗汉素面则必备,重碱水叶子面,极细极劲道,冬菇面筋做甜口浇头,汤也甜么丝儿,泛零星油花,公公要加好几勺海椒。
地域潮,顾家人本喜食辣,涮锅蘸料搁小米辣碎,擀面条浇酸辣飵,且吃再多不上火,只是做得少。曹姨总本着清淡口馔菜,顾鸳如今更是一筷子辣不沾,全为顾鸯。
顾鸯忌口多,吃不消浓油赤酱香辣珍馐。我剥螃蟹,余光瞥他,又见真真一口荤没动。
我感怆生忧,肉都不吃了可怎么好。
饭后他妈用他的旧琴弹了曲《洞庭秋思》,十指葱白嫩如豆蔻,指甲涂着今秋最流行的极光红,抚琴抹弦,行云流水。她穿了顾鸳送的那袭虹纹裙,丝绒缎面,绕圈亮黄丝巾,极显颈项修长,帝王绿耳扣、镯是乃传家宝,典雅雍容,衬得肤色透透亮亮。诚靠底蕴,放别人撑不起这身行头。
顾鸯瞧母亲来劲,起兴致,无奈被顾鸳拦下。我明白顾鸳,今天顾鸯看着跟没事人似的,他妈放心不少,若当晚抚了琴碰巧手又痛,被听出偏差……
这的的确确是出悲剧。我难耐,一人踽至茶台,对着孔子像倚案赏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意不在月乃在团圆。我想发朋友圈没发,静音群发祝福的提示。
回想晌午带顾鸯回法场,恰赶上管事喇嘛为佛像刷金,从楼梯支条板子,人伏其上用蘸了金粉的刷子给佛陀涂脸。顾鸯凑他哥身畔瞧热闹,他哥就为他捂暖冰凉的指尖,问他去哪了,累不累,难不难受。其后莲师荟供,扒树皮,烧松枝,满殿松脂香弥漫,青稞酒敬护法,加持的水果分予莅临者,我分到梨子啃。临走一小喇嘛塞我纸条,说活佛用文殊法给我打了卦,我一看是藏文偈子就没理。
命理是这样。你不要说透它,说透它就没意思了。
片晌铃响,贺翀单独给我发消息:月饼不错。又附一张酒店照。我讶然:中秋快乐。不在家?贺翀直言:来灭火。
闹呢。
他们这伙人再不洁身自好也爱干净,私生活很注意,不会胡搞乱搞。贺翀是奇葩,十四五岁就开始玩女人。然他再不检点也恐人居心叵测,当下倒对我不拘着了。
我心里有疙瘩,旁敲侧击:你长哥哥身体如何,中秋不跟家待着,见义勇为当消防员服务大众?
天天巴望一块肉,垂涎欲滴吃不进嘴,白费好牙口,可不得出来服务大众促消费么。
——猥琐!
我气急,愤愤不平。他永远对不起他姐,不提了,他总该想想此事影响。然我犯不着戳穿他惹麻烦,绕过他姐,拐弯子骂他:如你真像那天表现的那么在乎这块肉,纵然吃不进嘴你也会守着它一生一世,不会掉酒池肉林啃别的去,可见,你也没那么在乎这块肉。
突如其来我打定其必得愣怔。结果他回我回得极快:人都现实呗,总不能饿死呀。
我走了心,敲出一行字:你长哥哥怪难的。
又一字一字删除。
那你就撑死吧。我按了发送。
贺翀回笑脸:你我秉烛共婵娟,盼着嫦娥说亮话,怎地明里暗里被骂的却还是我?
和聪明人说话累也不累不累也累,兴是我作死,我就想知道他们这类人究竟是个什么扭曲心理。我发:嫦娥作证,你为啥拿掉中间字,小报众说纷纭,求实话。
直觉依他脾性必定坦白从快。
果真旋即他道:长哥哥属鼠,子鼠。我属龙,“子”与他犯冲。我姐也属鼠,二姐属兔,都是小兽没事,不者我非把她们的也拿掉。
好罢,信邪。
不过古人讲天干地支,是老祖宗的睿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彼时贺翀十八岁,年少轻妄,不羁狂狷,干出几件劳什子糟心事当属侯门常态。
再到今天,十年。这样一想十年都过去了。那看来注定了,他只能是个漂泊的人。怪我卯着了。我不好受,寒颤,回:豁然开朗,感谢翀少答疑解惑,早归家。
我删掉对话框。数分钟后贺翀蹦来:荒唐。
我闭屏。
那夜我睡得不好。
开始老梦见有人在家吵,后也不知是梦是醒。我似在看电影,是小夫妻们睡前爱看的午夜剧场,法文原声,后来换了换台,再换回变成少儿频道,中配,最后找到TV6放的是原声,但进度慢不少,我纠结半天看哪个,关电视发觉自己被顾鸳勒着。
顾鸯和妈睡,我与顾鸳才终一共就寝。我反倒不知这是不是又一个梦了。
这是又一个梦罢。
睁开眼。顾鸳呼吸冗长,睡得正熟。他是本性霸道的人,上床总要箍着枕边人入眠,我不清楚与顾鸯同床的那些个夜晚,他是否也这般紧紧箍着顾鸯。我没法想这些,索性不想了。
你爱一个人,你便会沉陷卑微。即便世道变了人变了,你对他的爱不变;你在难眠之夜细数缺憾渊薮,你的心依然爱他。
我轻喃称愿,挣出只手,吃片安眠药,回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