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我生活在上有青天,下是泥土,中间树木林包围的农村里。村子很小,乃至于后来我用GOOGLE地图也搜不到我的村子。爷爷奶奶在我还没出生前就已经回归泥土。
我有一个父亲,虽然村子里的人一直说我还有很多父亲,可我至今见过的只有唯一一个右腿瘸了的父亲。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因为右腿瘸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记忆中的父亲头发早已斑白,每天起早贪黑忙着打理着家里几亩瘦田。
我还有一个不常见的母亲。我有记忆的时候,对母亲的记忆是天气很冷的时候会有一天家门口会出现一个女人,然后那个穿红戴绿的女人会冲向我,紧紧地拥抱我,不住地亲我的脸,把糖果塞满我的口和口袋。几天后,那女人如同出现得这么突然,离开得也那么突然。这个女人一直让我喊她“妈”,因为有糖果吃,“妈”也顺理成章地叫了。而每年这一天来临之前,父亲总会拉着我不停地叮嘱,母亲在外打工很辛苦,我衣服上学的钱都是我妈辛苦挣的,要我多亲近她。每当这个时候,我只会“好好好”地回答。
童年对母亲的印象还有有一件怪事,我母亲回家的那几个晚上,家门外会有人时不时吹在口哨。 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我妈是一个洗脚女,顾客要脱衣服的那种。八岁时村里的痞子狗三儿说的。他当时偷我家的鸡被我父亲捉个现成,他大声地喊出了这些事情。我才知道母亲在外打工的工作叫“洗脚女”。狗三儿说出这些话后,一贯平和的父亲很愤怒地扛着锄头追打狗三儿。
再后来,我知道“洗脚女”工作很丢人。开始在心里面责怪这个叫“妈妈”穿红戴绿的女人。我把父亲孤僻的性格,不和的邻里关系,平日里村子里的人对我家的指指点点,我受欺负让大点的小孩压着喊他们“爹爹”种种的不幸也都怪罪到这个女人身上。
负情绪积累是会爆发的。
那天我在学校里受欺负后回家吃饭时,终于忍受不了心中的愤恨,我狠狠地把面前的饭碗用手一推,向着已经劳累一天的父亲训斥地说:“为什么妈妈要做洗脚女?我不要这样的妈妈。丢死人了!”飞出的饭碗着地就“砰”的一声碎成了几块,碗里的米饭随之散落一地。此时的父亲看着我,一脸惊愕的表情,似乎不明白我刚才我说了什么。接着我开始大吵大闹,把我一直受的欺负和遇到的种种沮丧都闹了出来。父亲惊愕之后用最有效也是最直接的方式结束我的哭闹。粗糙一巴掌重重地摔到我脸上然后又高高举起,说:“再吵我就打死你。”我顿时感到眼前冒金星,左脸红上了一块。抬头望望父亲的脸,岁月和风吹日晒折磨出的皱纹因为怒火绷成一张红色的网。我受了一巴掌感到更加委屈了,可是恐惧让我知道应该停止吵闹,我转过身右手摸着滚烫的脸跑了出家门。
我记得我当时一直漫无目的地跑,最后走到了学校门口。当时天已经黑,四处一片寂寥就唯独我一个人孤寂地坐着紧锁的学校门前哭。可再怎么赌气,我还是一个小孩,夜里又冻又饿又怕,还是选择了回家。回到家里,看到地下的碎碗已经收拾,台上我的位置重新盛上一晚饭,碟子上的菜父亲在我走后一点没动。屋里也不见了父亲的人。
吃完饭后,累坏了的我躺在床上睡着了。夜里朦朦胧胧地被吵醒了两次,一次是被父亲推开门一拐一拐走进屋的声音。另外一次是门边传来的一声声低沉的哭泣声。第二天,我和父亲默许似的回归了钟摆似的生活,似乎昨晚的事情就从未发生,我再也不对父亲抱怨过母亲。对母亲只是心中怀有恨意。
那一年的冬天,母亲回来的时候,我不再愿意吃母亲的糖,因为害怕父亲,也不敢当面对母亲发脾气,找个借口躲开把她把塞满我嘴和口袋的糖果全部扔了。母亲应该感觉到我对她的冷脸,可也没说什么,临走时把父亲和我特意到最近的县城照相馆照的相片拿走了。
说实话,比起对母亲的陌生感和怪罪,我对父亲更多的是尊敬。父亲瘸着腿一拐一拐地早出晚归,回家后还要包揽家里的家务活,年幼的我什么事都只是打打下手。随着我慢慢长大,我看到父亲走得更慢,头发却白得更快。清晨薄雾包裹着的山路上父亲扛着锄头一拐一拐逐渐远去的身影,孩童时的我已经明白什么叫苦。这种苦更是每个月初一拐一拐的父亲拉着我走四个小时山路到最近的县城取外地打工母亲寄回来的钱。我觉得不单村子里的人盯着我俩,连县城街街上的行人也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俩。可我知道没了这些钱,父亲那几亩瘦田是满足不了家里的开销。这种每月的行走一直持续到我上高中,成绩不错的我考进了县城可以住宿的高中。本来为了方便应该由在县城上学的我取钱,可父亲一直要坚持一拐一拐地走那四小时山路。没有了手拉手一起走去县城的路,我和父亲之间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少。
高二的暑假我回家时,父亲和我说,我母亲一个月前车祸死了。当时我心里一抖,然后出现了少少的悲伤。再看看父亲的脸,平静得像一张白纸,显得比以往更加苍老。母亲的离去让我家并不宽裕的生活变得更加紧张。高三那年忙于学习我只回了家两趟。父亲的脸还是一样的平静,可衰老迹象开始出现,和逐渐长高的儿子站在一起,身子显得单薄略微佝偻。
高考后我考上了外省的大学,收到通知书后我并不如想象中兴奋。心里更多是为了学费惆怅,而父亲却大不一样,从满脸的皱纹中挤出了笑容,少有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四处和邻家分享这个喜悦的消息。
那一晚,父亲宰了家里下蛋的老母鸡,桌上摆上了三个碗,甚至少有喝酒的他也喝上几口,并和我聊上几句。席中,我告诉父亲我不想读了,家里没这个钱。涨红脸的父亲和我说:“儿,你放心,那人撞了你妈赔了点钱,再加上以前你妈也有点积蓄,俺家有这个钱。”
当时,我也不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在我要去县城坐车去城里坐火车的前一晚上,父亲把那本红本子和密码给了我。第二天送我上车前还对我说:“别怨你妈,你妈不亏你,好好读书。”
当时我不住地点头,心里却觉得这不过对那个穿红戴绿的女人那么多年的债还上了,这是对我每次填写父母职业母亲一栏尴尬的赔偿。
大学四年我只回家两次,自以为学了点知识开始对父亲发牢骚,和父亲的交流更少了。
毕业后我顺利在当地找到了工作,由于工作还没稳定经常加班,连春节也抽不出时间回家。在我工作的第三年,由于工作关系我和客人进了洗脚城,一个操着外省口音的洗脚女给做我脚底按摩时,我才知道不是所有顾客都会脱衣服的。
也就那一年的春节我决定回家。
父亲饶有兴致地和我对上了几杯,略带醉意的父亲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母亲是改嫁给父亲的,因为母亲生不了孩子。我爸也腿残疾光棍多年就不介意了。”父亲把桌上的那杯酒喝光,接着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妈在外打工第二年把不知哪里捡回来的你带回了家。你妈让我一直不告诉你,说你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我一阵诧异,再看看父亲的眼,和老人多年相处我知道这是真话。多年来对母亲的恨意还有对父亲不满顷刻间转变成对自己的懊悔。我不敢想象假如没有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我的母亲,我现在身在何方。又或者没有这个小孩,母亲会早早地回小村子和父亲过日子,不再在外受苦。孩童时总抱怨母亲职业下贱,可一直以来母亲肩膀上扛着重重的压力却一声不吭,在没享受过儿子回报时已经仙去。面前这个满头白发受了一辈子苦,也默默照顾我二十年的庄稼人给予了我根本我无权享有的一切。这一对小村子里的苦难人为了一个陌生娃娃保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履行着父母的承诺。 我用颤动的手给略有醉意的父亲满上了一杯,眼眶里的眼泪已经开始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