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只鬼，在鬼屋工作。

说实话，这份工作并不轻松。每天，我要藏在特定的角落里，对着一波波靠近的人群张牙舞爪，除了要忍受他们高分贝的尖叫，还要提防某些客人过激的反应——比如小王，我的同事，昨天刚刚被一个纹着花臂的壮汉一拳撂倒。

但好在这工作非常符合我的习性，成天待在黑漆漆的小屋之中，不用刻意去躲避阳光；鬼屋为了营造阴森的气氛，冷气开得很足，这让我本就冰冷的皮肤不用受到烈日的灼伤； 

鬼屋中布置的拙劣道具和简陋的场景，不管是炼狱还是鬼窟，无论是青森的白骨还是泛着红光的魔晶，都总能让我回想起家乡，勾起我内心深处一丝悲凉的乡愁。 

当然，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因为我穷。我不是什么好鬼，生前就没什么本事，是个沉闷的理科男，每天熬夜写代码，可技术有限，换了几家都拿的是实习工资。我没有老婆，因为我没有房子，所以我每天一个人在深夜步行回到出租屋，孤孤单单，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后来，我就想，当人多累啊，还要奋斗，买房买车，娶妻生子，再给儿子买房买车……于是，在平庸的一天，平庸的我，自杀了。

我说我不是什么好鬼，是因为我的死法有些缺德。

我从人流量密集的高级写字楼纵身一跃，不仅造成了大规模交通堵塞，更是引起了不小的恐慌，甚至给这栋无辜的大楼渲染上了不详的气氛。我飘飘忽忽，最终降落到一座魔山脚下，长着犄角的鬼王拿三叉戟指着我的鼻子说，自杀的人是懦弱愚笨的，没资格当好鬼，你去做苦力吧！

我不满问道：“凭什么！？” 

“连人都做不好，哪有资格做鬼？”魔王吐了口鬼火，烧了我的眉毛。

我后悔了。 

后来，我就不得不在魔山安了家，住在一个几平米的小山洞里，每天早起贪黑，在山脚下搬运白骨和尸体，尽数丢入山后的那条红色河流里，往生超度。 真累啊，虽然鬼不用吃饭，但每天做体力活也是会痛苦的。况且，是这种更加没有意义的工作。 

于是，我逃跑了。

我藏在尸体之中，被其他人抬走丢入了那条红色的河流，旋涡将我掩埋，无数的惨叫在我耳畔炸响，仿佛有上万条血淋淋的舌头在舔舐我的身体，让我痛苦得无以复加。

但等我醒来，我才惊喜发现，自己回到了人间。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除了怕热怕光不用吃饭，也就是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身份罢了。随着我当初的死亡，我的身份也一并被注销。

于是我变成了一缕游魂，每天走街串巷，默默看着来往匆忙的人群，看他们为了不同的目的而做着不同的工作，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2

后来，有一次我蹲在屋檐下的自动贩售机旁躲雨，一个撑着伞的黑衣服男人忽然停顿了脚步。

“你也跳了三途川？”

我愣了愣：“你是谁？”

那人收起伞站在了我的旁边，同时伸出手：“你好，我也是一只鬼，跳三途川有一年了，现在在鬼屋工作。”

后来我才知道，那条汹涌的红色河流，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途川，生与死的分界线。

“你没有工作吗？”黑衣男子似乎很热情，也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过同类。

我摇摇头：“为什么要工作？”

黑衣男子惊讶地看着我：“你不知道吗？只要你在人间赚够了钱，就能回到阴界，脱离现在的身份，当一名好鬼了。”

“自杀的也可以吗？”我似乎看到了希望。 

“那是当然！”黑衣男小心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张报纸递给我，“你看，连我都可以。”

我接过来看了看，发现是一则头条新闻，XX重大凶杀案得破，罪犯今日处决。那报纸上的罪犯，和眼前的人一模一样。

“你拿点好东西，去地藏王菩萨庙里买通那里的人，他会帮你引荐，介绍很好的工作给你。等你攒够了钱，打点好三途川撑船的人，就能回到阴界当好鬼，不用做苦力，尽情享受生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混个官职，掌管人间生死……啧啧，不和你说了，我要上班去了！”黑衣男子兴致勃勃，重新撑起伞离开了我的视线。

原来当鬼也要懂人情世故。真的好难。

我回到我原来的家里，这里早已转租给了别人。我穿墙而入，径自来到床头，掀开床底的瓷砖，摸出一枚玉镯子。这是我来城里打工时，老家的母亲交给我的，说是让我拿来娶媳妇。我嫌弃它样式老土，就一直藏在床底，当然，也是因为我一直找不到媳妇。 

这下终于派上用场了。我暗自笑笑，不顾风雨，前往城郊的地藏王菩萨庙。 

庙里没有人烟，只有一个看不出是人是鬼的东西坐在高台上，拿着我递上去的镯子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咂咂嘴，坐直了身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本子： 

“行吧，看你人忠厚老实，就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嗯……这样，东城公园的鬼屋正好缺个人，你就去那里报道吧。” 

“也是鬼屋？”我疑惑。 

“怎么，不满意？”我急忙摇头，朝东城公园飞奔而去。

3

鬼屋老板似乎知道我要来，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头也不抬在玩消消乐，只瓮声瓮气地指了指后台的小门：“去扮上吧，每天工作八小时，周末不休息，月薪3000，没有五险一金。”

我点头，钻进了化妆间。我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油彩和面具犯了难。鬼？应该怎么扮？我自己明明就是鬼呀。

同事小王换班休息，看到化妆间里的我，热情打了招呼：“你好，新来的鬼啊？” 

“你也是鬼？”我看他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穿着一袭血衣，疑惑问道。

“在这里，谁还不是鬼啊，哈哈哈。”小王取下面具，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俊俏脸庞。 

我在小王的帮助下扮成了惨白的僵尸，然后听他传授经验。很快，我就上道了。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听到人群靠近，突然跳出来鬼哭狼嚎就好。一天下来，我的嗓子便哑了。

“你是不是傻？”小王拍着我的肩膀，递给我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

小王按下小盒子的开关，里面顿时传出一阵阴森的鬼叫：“随身音响啊，你把鬼叫录下来，人来了，你按下播放键就OK了。” 

真方便啊。我谢过小王，却觉得不对劲：“可里面的鬼叫是从哪里录的？我们鬼……明明不会叫啊？” 

小王狡黠一笑：“你跳出来的时候，那些人叫的！” 

于是我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按时上下班，领着固定的薪水，攒钱。后来，小王叫我去西城的公园，说是去学习一下别人的吓人手法。

我俩买了票，走入了这家比我们东城更大的鬼屋。这家鬼屋非常现代化，不仅有激光灯效，还有3D场景，当然票价也是我们那里的三倍之多。一圈走下来，受益匪浅。出来后，我们拐到化妆间和那里的同行聊天。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也都是鬼。 

从小王和他们的对话中我才了解到，原来他们给地藏王菩萨庙里的那个人送的东西个个价值连城，要么是生前收藏的瓷器，要么是藏在保险柜里的金条。

“你们这么有钱，生前肯定很厉害吧？”我傻呵呵问道。 

其中一人笑笑，点了烟，缓缓吸一口：“有什么厉害的，还不是说双规就双规，说落难就落难么。” 

哦，原来是个大官。

“那你们工资也很高吧？这样很快不就可以重返阴间了吗？”我羡慕地说道。

那几个人笑笑：“是啊，尽早回去脱离这坏身份，卷土重来。”

4

我和小王离开后，到了街边一家麻辣烫铺子停了下来。

我不解：“我们鬼不是不用吃饭吗？”

小王点头，却还是坐了下来：“是啊，但是可以花钱。”

“为什么要花钱？我们不是在尽快攒钱吗？” 

小王夹起一串鱼丸吃下：“你是真笨还是装傻？你知道那个黑衣服的男人吗？他给地藏王菩萨庙里的人送了一栋楼！结果被分配到了中心欢乐园的鬼屋，那是全市最好的鬼屋，票价也高，薪水自然更高。据说他生前是个黑心开发商，弄了一堆烂尾楼，后来被检举揭发，失手杀人才变成鬼的。

“那他岂不是攒钱更快？怪不得看他迫不及待要去上班，原来是快要回去了呀。”我若有所思点点头。 

小王嗤笑：“呵，你真的以为，买通了三途川的撑船人，我们就能回去了？” 

我一惊：“什么意思？”

“当初我们跳了三途川，本来就是叛逃，在鬼屋打工攒钱回去根本就是抓我们回去的骗局。放眼看去，大大小小的鬼屋里根本没有工作人员，鬼屋打工攒钱回去根本就是抓我们回去的骗局。放眼看去，大大小小的鬼屋里根本没有工作人员，全都是像你我这样跳了三途川的鬼。 谁贪的越多，谁生前罪恶最多，谁的工资就越多，谁就最快回去——当然不是回阴界，而是回，地狱。”

我一身冷汗。

小王拍拍我的肩膀：“所以啊，该花钱就花，多享受在人间的停留吧。”

“那……那个黑衣人呢？”我喃喃道。 

小王咬下一串魔芋丝：“前天攒够了钱，已经回去了。据说刚一下船就被扭送到十八层地狱，日日受尽折磨，恐怕再过几天就烟消云散了。” 

我吞了口唾沫，狠狠吃了十串牛肉丸…… 

5

我是一只鬼，不是什么好鬼，在破败的鬼屋上班，懒懒散散，负责惊吓路过的游客。 我戴着面具，张牙舞爪，还要提防被反应过激的人失手打伤。不过，打伤也好，我没有五险一金，看病全是自费，多花掉一些钱，我就能多逃一阵子。

所以，如果你去鬼屋看到了我，就尽管出手吧。 

做鬼真累啊，还是当人好，是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