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平常的一天

【1】

7点05分。

红日在浓厚的云层中褪出清晰的轮廓，夺目却不刺眼。

像是承受不住满身的荣耀，它止不住缓缓下坠。黄昏扩散在云雾缭绕的天际。金色的光圈一层层晕开，漠视着夕阳的离开。

终于，它不舍了，挣扎了，就像是任性的孩子在最后一刻反悔了。它不想沉溺下去，不想清晰的轮廓与整个天地一起混沌成一片，可是它没有机会了。灰色的云雾牢牢抓住它，如同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迅速将它吞噬。

圣洁的金色光圈依旧为它虔诚地唱着最后的颂歌。

可惜的是，这样惊心动魄的美只有陈浠欣赏到了。

高一（9）班的教室里，所有人都埋着头，与面前的数学试卷进行着无声的厮杀。——当然，陈浠除外。

空气里氤氲着浮躁的气氛，而闷热的天气让人更加心生烦躁。

快要期末考试了，紧张的氛围又为本就混浊的空气蒙上了一层灰色。那种压抑，好似沉甸甸的灰色棉絮压在心里，阻塞住所有流动的血脉。一不留神，就会在刹那间血肉横飞。

“嗡——”藏在书包隔层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是短信。

“夕阳很美，却只属于两个人，两个天生一对的人。”发件人：王洋。

陈浠小心翼翼地将手机重新塞回书包隔层，嘴角不禁挽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认识王洋是一个巧合。某天，突然有朋友问陈浠：“你加了我们班王洋的QQ？” 于是，陈浠惊讶地发现那个长期“潜伏”在自己好友列表里的陌生人，竟然是王洋。抱着一颗好奇心去闲聊几句，却因为这样为她的人生打开了新大门。

怎么说呢，“一语钟情”到不至于，只是“相见恨晚”和“志同道合”这两个词完全占据了陈浠的大脑。

相同的爱好，相同的思想，相同的人生观。

“你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彼此之间互相惊叹。

然后，顺理成章的，他们在一起了。

那时候的陈浠没有听说过一句英文：“Two strangers fell in love,only one knows it wasn’t by chance.”两个陌生人坠入爱河，只有一个人知道爱绝非巧合。

当然，她也不知道半年之后，自己会在杂志上看到这样一段话：“永远不要相信所谓的相见恨晚。不要因为爱好相同，有共同语言就觉得你们是命中注定的知己。因为语言是可以造假的，一起经历过的才是真的。”

7点28分。

天边只剩下最后一丝残留的光线，在对这个世界做最后的诀别。

夜色像墨汁般迅速填充进来，一切都变得格外渺茫。

陈浠也终于埋下头，摊开手中空白的数学试卷。

何茗在Word上打完这些文字，眼睛微微酸痛。用冰冷的手覆上双眼，酸胀感渐渐消失。

她不是陈浠，他也不是王洋。

可是陈浠和王洋的故事又确确实实是她和许唯的故事。

“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吧，权当是吧那些细碎的神奇和浪漫记录下来。”许唯曾经这般提议。毕竟两个人的共同爱好中有一项就是“写小说”。

完完全全的写实。毕竟他们的故事，不需要任何的渲染修饰，就已经带有浪漫色彩了。

比如她有天在一个废弃的会议室的黑板上潇洒签下了“茗”字，纯属无聊之举，也随之抛诸脑后了。而当她几天后再次路过那个办公室时，却发现“茗”后面跟了一串“LOVE唯”。黑板上其他的涂鸦全被擦掉了。可这剩下的一条内容并不显得多么突兀，反而占据黑板最中心的位置，使人看了格外舒畅。

比如，期末考试随机分配的考场，许唯恰好被分在何茗的班级，又恰好坐在何茗的座位上。两人在抽屉里秘密留下小纸条。那张写着“我语文选择错五道……没事！还有阅读拉分呢！”的小纸条，至今还被贴在何茗的日记本里。许唯遒劲有力的字体让何茗对他的好感又增多了一点点。

还有，暑假时两人约在一个大厦见面。因为迫切的心情，何茗早到了半个小时，想着可以在大厦的大厅里坐着等他，可在看到正坐在大厅里的许唯的时候，她惊讶得止住了脚步。而一直埋头看手机的许唯也似乎有所感应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多到让何茗以为他们会一直像小说里“玛丽苏”的剧情走下去，多到让她固执地相信“命中注定”。

他们快要分手了。何茗心里很清楚。

其实从一开始，阻碍就是存在着的。许唯的父亲就在他们年级任教历史。儿子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了解得清清楚楚。早恋这种事情，在大多数家长看来都是百分百的错误。很不幸，许唯和何茗的家长都属于大多数中的一员。

“你知不知道现在高考竞争有多激烈！？一分一千个人的差距呢！你还有时间谈恋爱？”

“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现在就一心一意搞学习才是正道！”

“你是去上学的还是去谈恋爱的？你要想谈对象就别上学了，干脆休学吧别上了！”

无休止的争吵，无休止的逼迫，无休止的质疑。造成了何茗与许唯之间无休止的沉默。

在学校里不能说话，许唯说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到举报给他爸。写纸条给他也收不到回复。本以为高二文理分科分完班之后，两人终于分到了一层楼，会有很多机会碰面。可现在就算碰面也只敢偷偷地瞄一眼。

很累啊。那种感觉就像往湖水里扔石子，一颗接着一颗。可投入湖水中的石子并没有激起丝毫的水花，只是悠悠的沉到了水底，那仅有的丝丝涟漪也在下一秒失去踪迹。等到湖底的石子足够多的时候，湖水就会漫上来，化为浓浓的悲哀，紧紧包裹住投石子的人。淹没你，吞噬你。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呢？

因为只要想起那时候许唯突然出现在她的世界给她带来的惊喜，她就舍不得放开手。

正是有“舍不得”这种情感的存在，人才会变得优柔寡断，变得麻烦纠结，甚至变得贪婪。

【2】

“‘四四额挥’，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何茗眉飞色舞地对着身边围了一圈的同学说着。

“什么啊什么啊？”大家急不可耐地等着答案。

“似是而非！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众人纷纷笑得前仰后合。

模仿各路老师奇怪搞笑的口音已经成为天耀中学的一种风尚了。最近高二（10）班新来的一位物理代课老师恰好是被戏称为“三大口音”之一的老谢，而老谢又恰好是何茗高一时在9班的班主任。可以说，老9班的人模仿起老谢的口音真是信手拈来，惟妙惟肖。

“还有还有，月亮为什么绕着地球转，你们猜怎么说？”何茗故意含着笑卖了个关子。

“怎么说啊，怎么说啊？”

“叶亮为什么劳着地球钻。”

“哈哈哈哈！我要不行了！笑死我了！”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不知道老谢听到他的口音被“口口相传”会是什么感想？

不过，实际上在刚刚的那节物理课里，10班的同学们就已经无数次很不厚道地对着老谢哄堂大笑了。在尴尬地说了两次“你们不要嘲笑我的普通话了啊”之后，老谢干脆直接无视掉笑声，自顾自继续往下讲课。

何茗望向窗外拿着水杯去倒水的一个男生，疯狂夸张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下。

四目相对。最美不过一瞬间。

许唯只有在每天去倒水的时候，才会路过10班。何茗不想错过他的每一次路过。

所以即便是在和同学笑闹的时候，她的目光也是时不时飘向窗外的。至于用下课时间来写作业这种事，是根本不可能的。看一道题都要抬头看七八次窗外，谈何解题？

8秒。

许唯出现在她的视线中8秒。对视4秒。

何茗又将目光锁定在后门口，再过一段时间他会原路返回的。

说起来是在一层楼每天都可以见到面，事实上每天在校十四个小时，见面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足十分钟。

“不像是在谈恋爱，像是被囚禁。”这是何茗对自己的评价。

“叮铃铃铃——”一串尖锐的上课铃过后紧接着的是有些做作的女声：“眼保健操，现在开始。”

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去数学办公室拿作业了？再不来就看不到了啊。

周围同学纷纷放下手中的笔，摘掉眼镜，摆好姿势。——谁也不想被已经强调多次“眼保健操听到铃声就放下手中的事情开始做操”的严格的班主任逮住了批评。

何茗依旧守着后门口的目光在扫到走进视线的班主任时，吓得迅速扭过头，以触电般的速度扔掉了眼镜，做起了操。

唉，还是错过了啊。不过他回来的时候会看见我的吧？

何茗想到这里，挺了挺腰杆，努力想让自己的背影显得好看一些。

【3】

太阳隐隐约约地躲在云朵后面，既不惨淡也不耀眼的光线安安静静地透射进教室里。

今天是10月10日。很平常的一天。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平常的，就是月考刚过，运动会将至。同学们大多都兴奋地参与到选开幕式服装的环节中去了。而对于何茗来说，更不平常的是，许唯的父亲这个星期没有再三番五次来看自己了。

上周某天的语文课，何茗坐在窗边靠近前门口的位置。从来不好好背书的何茗在当堂默写时慌张地捂着几近空白的默写本，希望不要被语文老师发现。所以在那样煎熬的情况下，门口突然站立着一个黑衣男人，何茗也不敢去抬头看一眼。更何况余光瞟到那个人和班主任的身高差不多，不是班主任就是哪个巡查老师，这时候抬头肯定必死无疑。前两天班主任还说希望她学习要专注一点。

可当那个男人在门口站了足足有半分钟的时候，何茗心里念叨着“到底谁啊竟然在上课的时候还站门口半天这不是吸引语文老师注意来看我的空白默写本么”，抬起了头。于是……何茗想哭的心都有了。许唯的父亲在触碰到何茗的目光时，也离开了门口，转而在9班与11班之间来回踱步。

从此以后，何茗总能在各个时间段发现许老师的身影，甚至看到他在和许唯谈话的场景。随之而来的便是许唯日益凝重的表情和再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向自己的行为。

其实何茗也能打听到，他爸逼迫他分手了，他没有同意。可为什么自己还是觉得很难过呢？真的是自己要的太多了么？

“你觉得‘墨竹’好看还是‘南风’好看？”洛洺拍了拍正在神游的何茗，指着屏幕上投影出来的两套汉服征求何茗的意见。

由于是文强班，班里60个同学里只有5个男生，大多数女生都怀着一颗少女心想穿汉服。

“啊，都蛮好的，反正我是会要‘南风’的，‘墨竹’太短，到时候在操场上会被冻死的。”何茗答复着。其实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初中三年她们班都是凭着一身校服挺过来的。在一次次看着别的班穿着特色班服而自己班全是臃肿校服的磨练下，何茗对选服装这种事已经无感了。秉着“老师开心就好”的原则比什么都重要。

“大家再看一下，要是可以的话，就定下来这五套汉服了，今天就下单，可以吗？”负责组织的女生尽量提高自己的嗓音来盖过大家的议论声，微微红润的脸颊显得格外可爱。

台下没有异议。

“哎？那我们班的五朵金花呢？他们穿什么？”何茗突然脑补了一下班上男生穿上长裙的样子，忍不住喷了。

“想什么呢你？他们自己定男生的汉服啊，或者唐装也行。”洛洺敲了敲何茗的脑袋，自己这个同桌脑洞可真够大的。

“哈哈哈，好想知道12班穿的什么？他们班七个男生是不是要穿葫芦娃装！”文科班的男生永远是众人调侃的对象，不过何茗单单调侃12班当然是因为许唯在12班。

当初选科，许唯的父亲是铁了心要自己儿子学理的，并且在教课时不止一次对他们班同学说过“我儿子以后肯定选理科，我不会让他学文”这样的话。以至于后来他的学生看到许唯在文科班的时候笑了好久。世事难料啊。这也不奇怪为什么许老师会对何茗产生不满了，这种有关人生前途的选择岂是凭儿女情长左右的？自己儿子会去学文有一部分理由不就是为了她么？

“听说他们班要穿睡衣，不过你家那位不穿，他是负责举班牌的。”洛洺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坏笑着告诉她。

“哎呀，门面担当呀。你看看我们班和他们班门面的差距……”何茗娇笑着把头埋进了校服里，还不忘调侃自己班的门面。

10班负责举班牌的是一个体重250斤以上的男生。虽然这样露骨地报出人家的体重确实不太好，但何茗绝对没有半点嘲笑他的意思。这已经不是那个会因为长得太胖或太丑而自卑无比的年代了。朱宸阳就是这样的代表。250斤怎么了？乐观呀。有时候大家还觉得这个整天笑嘻嘻的胖子确实挺可爱的。

【4】

可能因为今天是双十，不是双十一，所以显然大家都没什么多余的激动心情。在选完服装后，大家该睡午觉睡午觉，只有少数同学还在认真地自习。

毕竟今天只是很普通的一天，像平常一样的一天。

所以何茗也很平常地没有再看到许唯。

自己真贪心，放暑假的那两个月不都熬过来了？现在每天都能看到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其实每天过得都挺开心的，会因为身边的朋友而快乐，会因为看到他一个背影而激动很久。可每天心里都是空的，他从来没有实实在在地存在在自己的生活里。近在咫尺却不能触碰，甚至连冷冰冰的网络消息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个有臆想症的病人，他觉得自己是有一个恋人的，可只是他觉得。有一句话说“就算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样。”可何茗觉得，他们现在在一起，却像不在一起一样。

她知道因为他而浪费了很多的时间，可至少她会因为他而有信念有动力，有努力的理由。她很懒，上了高中以后依旧凭小聪明上课不听，成绩像正弦函数一样起起伏伏。可是她会因为不想让他爸看不起而好好写作业，整理错题，坚持下去。

或许，他的出现就是最大的惊喜，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5】

雨。倾盆大雨。

脑子里一瞬间想到的，竟是“悲伤逆流成何”。

暴雨在狂风的辅助下肆意咆哮着，以铺天盖地的气势席卷而来。

这是何茗下了晚自习之后再漆黑的夜里看到的场景。

本就不喜欢打伞的她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暴雨也无可奈何，同路回家的洛洺也偏偏忘了带伞。本想着干脆一路冲到校门口的两人顺着人流下了楼，在一楼的平台上见到雨水大有把地面砸出坑的决心，最终还是望而却步了。

“你不喜欢打伞没关系，以后下雨天我帮你撑伞就好。”

“才不要，你那么高，这身高差，你打了伞和没打似的，到最后你是没淋到雨，我全湿了。”

“我会把伞都移到你那里的呀，小傻瓜。”

何茗突然想起曾经和许唯甜腻的对话，想想一个一米八几的男生给一个一米五几的女生打伞就是大写的滑稽。

可是现在，真的好希望滑稽一次。

许唯你在哪呢？我知道，你爸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就拿着伞去12班门口等你了。

被留下的，只有我。

所以啊，有些话只是说说而已。说的人不会在意，听的人就算在意了也不会愚蠢到去当面质问“为什么说话不算话”这种问题。最终那些话还是会淹没在尘埃里，只可惜，是开不出花儿来的。

【6】

回家以后，书包里的书全湿了。

即便是在路口四处“打劫”，终于要来一把伞的情况下，何茗和洛洺两人如同红军长征途中相互搀扶的残兵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前行的结果依旧是：浑身湿透。

衣服湿透没关系，书本湿透了就很让人抓狂了。

想想湿湿的作业和试卷，即使烘干后也会是褶皱的样子，翻一翻还会有“哗啦”“哗啦”的清脆响声。

还有自己珍爱的笔记本，里面用钢笔记下的笔记也在雨水的浸泡下晕染开来。那种“何茗独家调制”的紫色墨水也渐渐分离成原本的蓝色和红色。于是大团的蓝紫色外氤氲着一圈越变越弱的粉色，大有山水泼墨画的唯美。

但是，我想就算是名家在你的笔记本上泼墨绘画，你也是忍不住想打人的。

此时的何茗一边用吹风机烘着自己的书本，像个努力拯救生命垂危的病人的医生，一边在心里堆积起怨气。

好气啊，可是不知道在气什么。

也许是在气书本全湿了，气这场暴雨。可是是自己不带伞的，也是自己当时没有考虑周全，没有把书包反过来背放在身前，而是任由它在身后接受风雨的洗礼。

不过这里要插话说，其实何茗不喜欢打伞的原因很简单，不是为了装什么忧郁气息，只是因为打伞手举着很累，而且身上还是会被弄湿，不如干脆痛痛快快地淋雨好了。——有什么可奇怪的，她可是懒到连喝水端着水杯都嫌累，而非要用吸管吸水的人。

在她有次连伞都撑不开之后，她彻底放弃了带伞这件麻烦事。反正带了也不会打。

话说回来，也许是在气许唯的说话不算话。不过这个理由也太扯了，那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对他爸说“我要去找她”之类的话？

大概是在气今天只看到他八秒钟吧，仅有的四秒对视在脑海里回放了有将近四个小时。

唉，可这一切怪谁呢？

何茗终于让不断制造令人头疼的噪音的吹风机闭嘴了，默默对自己说了句“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然后捧起“死亡”的书本，将它们安葬在书包里。

关灯！睡觉！

像是赌气一般地上了床。

就要告别今天这平常普通的一天了。

今天是10月10日，是何茗的生日。

只是平常普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