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母亲的第二任丈夫。
母亲第一位丈夫是个日语翻译官,叫鲍文康,毕业于旧上海的一家日语专科学校,浙江绍兴人。母亲闺名叫宝玉,做姑娘时也上过几年女子学校,能读,能写,还会吹口琴。十七岁时嫁给了鲍文康,一九三四年生了我同母的大哥,五年后,一九三九年生了我大姐。
也就是在那一年,给日本人当翻译的鲍文康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在青浦和几个日本将佐官一道受到新四军的伏击被击毙了,有人说是日本人杀了他,因他将情报透露出去才至日本人遭新四军伏击,这是抗战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应该有据可查的。
后来不知怎么父亲认识了母亲。母亲只告诉我,父亲当时已经有妈咪了,可是他骗母亲说自己没有老婆,是个王老五。母亲在父亲的花言巧语下就接纳了他,直到好多年后才知被骗。
关于父亲的事我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在三十年代初加入过国民党,日伪时期被抓坐过牢,受过日本人严刑拷打,直到死时背上的鞭痕仍隐隐显见。他在日伪时期常跑台湾,做单帮生意,从台湾贩布到上海来卖。
上海解放时他正在香港,因儿女心太重,舍不得老娘老婆和孩子,一九五零年他从香港回到了上海。命运真是捉弄人,如他不回来我也就没有弟弟了;回来了,他就做了半辈子的囚徒,而我们也因此成为反革命份子的家属和子女,全家人即因父亲而尝尽艰难困苦。
初解放时,父亲在先施公司做事,先施公司是当时与永安齐名的四大百货公司之一。那时他常带我到他上班的公司去,那时早晨走在路上时有固定时间的国歌声响起,父亲就会立刻拉住我站立整齐,直至国歌声末才又开始走路。先施公司内父亲上班的地方养了很多兔子还有洋老虫(白鼠)。那里的阿姨就会带着我看这些小动物,这是我记得最牢的。
父亲被逮走后,判决书上只说是反革命,具体什么事至今我们都没搞明白。一直到一九七一年政府同意他回上海探亲,我也刚好结婚回上海。那一夜我和父親,妈咪同住在老房子里,父亲和我睡在地铺上,我问起过他犯的什么罪?他只叹气什么都不说,最后只说了一句:受了自家人陷害。
他问得最多的是母亲在合肥的生活及患病和去世的情况,那时我母亲已经在一九六三年患癌症去世了。我告诉了他,那一夜他痛哭失声泪流满面,嘴里一直咕哝:“宝玉我对不起你……宝玉我对不起你……”我和妈咪也哭了。
其实那时我还是恨父亲的,我把我们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归于他。第二天我回到大姐家把情况告诉了姐姐和姐夫,大姐夫劝我:“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父亲当年也是想把日子过好,他也看不到以后啊。”经他劝解,当天下午我还是带了我的新娘并买了酒等物事去看望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