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从叔叔家回来,已是晚上六点多了,第二天又将离开。回家拜年似乎就是从一个烤火房转到另一个烤火房,这片土地上从前的主角俨然要变成一个真正的客人了,但无论是我的身还是我的心,都愿意与它更亲近些的。

我站起身来,提议沿太浮山走走,看似荒唐的建议意想不到地得到了哥哥嫂嫂的响应,老公也站了起来,最开心的莫过于侄女和儿子了。天色渐晚,这并不影响即将开始的行程,自太浮山风景区开发以来,屋后的公路已经被拓得十分宽敞平整了,夜行,也是安全方便的。

我们就这样踏着夜色出了门。孩子们很少有走夜路的体验,他们格外开心,蹦蹦跳跳地跑上了前。刚走上屋旁边的一处斜坡,我便看见邻居大伯倚在门囗,巴巴地望着,似乎想要把正从他门前路过的人认得更清楚些。我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他没有听到,依就倚着门痴痴地看着。

大伯和大娘住到我家附近快二十年了,他们原本不是夫妻,因各自殁了老伴,便搭伙过起了日子。他们各自的儿女均已成家,大部分时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大娘是慈利人,来临澧多年,依旧保持着慈利人特有的质朴勤劳,一年到头,她都在忙碌。她家的菜园和果园,总比别人家的要丰盛些。小时候我和哥哥没少偷吃过她家的桔子,他们现在的住处原也是大娘家的桔园。搬过来后,大娘家每回有了什么好吃的,总会先送一些给我们。她爱种麦子,那一碗碗手工熬制的莹润可囗的麦芽糖丰富着我儿时的甜美记忆。

大伯是个木匠,他替别人做活得了钱,爱在牌桌上摸两把。小时候经常看到赌钱回来的大伯被身材高大的大娘追得东躲西藏。如今,他们都上了年纪,身体已大不如前,大伯做不动活了,他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大娘。倘若再赌,大娘怕是也追不动了。这些日子大娘正在病中,是大伯一直在身旁照料。多年的磕磕碰碰,把他们真正变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

再往前走,是一座新修的楼房,屋主人是从稍远些的山脚处搬来的,以前也认识,往来不多的缘故,感觉有些陌生。旁边还有一栋正在修建的楼房,这家的主人我是熟识的,只是好些年没见了。张姓的男主人算起来是我的本家。从前的女主人姓周,是一个憔悴瘦削的女子。夏天的夜晚,我常和哥哥一起到他们家看电视。那时候电视能收到的台很有限,也不常有动画片,即便如此,多数时候我们仍执着地把并不太懂的电视剧和广告全部看完,直到所有的台都现出雪花点才肯罢休。这样频繁而长久的打扰该是让年轻的主人很烦心吧?年幼的我们,却想不到这么多。

周姐新婚,她嫁过来时,手里竟握着象征着甘溪峪水库管理权的铁摇把,邻居们议论说那是因为她娘家有人,周姐的娘家让她身上多了一层神秘。那时候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老实本份地守着几亩薄田,用水是一件大事,邻里甚至兄弟之间因为争水而反目的事情也是常有的。而太浮山口的甘溪峪水库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一座水库。它的管理权在乡亲们眼里是一项不可轻视的权力,因为如此,我对周姐总要多出几分留意。

周姐没有架子,她待人总是温和的。农忙时用水,我也曾受父母委派找她开闸放过水。年轻的周姐便提着那个笨重的铁摇把,穿一条黑色的裙子随我同去。周姐的黑裙子给我留下过很深的印象,在贫脊保守时期的农村,一袭黑裙仿佛是她与众不同的身份象征。一路上,我曾无限好奇地注视过她的黑裙子。

周姐的神秘和优越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不久后,一位新分配来的中专生从她手中接过铁摇把,她的水库管理员生涯宣告结束。移交了铁摇把的周姐平静地做着农活。"双抢"时不小心割到了手指,她也像其他妇女一样,一边给伤囗抹着墙灰和涶沫,一边笑道:"杀鸡了,晚上有肉吃的。"

周姐却没能一直乐观下去,好事者口中那些关于她丈夫的真真假假的传闻,让她变得敏感多疑,言语渐渐令人匪夷所思起来,到后来她开始在人多的场合自顾自地大唱大跳。温和的周姐竟然疯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她搭着梯子从被反锁着的家里悄悄爬了出来,冻死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堰塘里。

周姐死后,那房子便很少有人住了。她丈夫从此外出打工,被娘家人接走的儿子长大些后也随着他的父亲去打工了。在新房层出的公路边,被废弃下来的红砖青瓦显得冷清而不合时宜。近二十年的光阴流转,它终于要被富丽堂皇的高楼替代,这样的变化似乎意味着好事将近。许是周姐的儿子大了,到了娶妻的年纪。只是这样的热闹和喜悦,周姐无缘看到了。

踏着夜色继续向前,公路两旁少有人家了,有的是一片片寂寞的农田。自打工热潮兴起之后,农田中的春耕夏种,热闹忙碌都是很遥远的事了,它们大多就那么年复一年地荒着。新年的夜晚,它们也是冷清的。这片土地上曾经活跃过的人和事,却无比鲜活地在脑海中活跃起来。队伍中偶尔的交谈,都和他们相关。

不知不觉就到了之前的文家林场。多年以前,林场气派的大楼主体刚刚完工时,还特意放了一场电影。放电影是村庄里的盛事,尽管那晚下着小雨,从四周聚拢来凑热闹的人却不少。有人自带着板凳,也有人就在堆放在场坪里的木头上蹲着。为了抢一个更好有利的位置,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有可能发生激烈的争执。如今林场已经被转卖,成了装修一新的浮山农庄。曾经为那热闹聚拢在一起的人也都散落在各自的人生故事中去了。热闹与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农庄后面是一座小山,也是太浮山的一小部分。它连同农庄旁边的一块的堰塘一起被当地人称为钟家新堰。听说钟姓曾是太浮山脚下的一户大姓,但从我记事起,这里的钟姓男丁就只剩下一位上了年纪的护林员了。这位护林员终生未娶,他过世后,这一带就不再有钟姓男丁了。钟家新堰未来应会有一个更动听的名字,太浮山脚下的钟姓将不再被后辈们知道和记起。

从浮山农庄向上,就算开始爬山了,脚底下仍是宽阔平坦的柏油路,继续前行,仍是安全的。儿子欢呼起来,他以前爬过太浮山,对这里是有印象的。他一走就会发亮的鞋子在黑暗中很显眼,这让他有些小小的得意,故意踏得格外卖力。

上山的公路从前是没有的,小时候,母亲常在晴朗的冬日带我在这一带砍柴。累了,我们就在被众多上山砍柴的人踏出来的小路旁休息。她闲不住,常在休息时为我整理那一头乱发,还会用别在头上的黑发卡为我掏耳朵。偶尔有人路过,我们也不避让,仿佛天地都是自己的一般。

再往前走,便是甘溪峪水库了,这里我曾来过千百回,即使在夜间,我也熟悉它的模样。水库下方,那些在放牛时和小伙伴一起睡过的青石板还在,有着地标意义的平顶房却不见了。平顶房的造型有些独特,屋顶是一块块平整的水泥板,房子的一边有一个露天的水泥楼梯。那时候楼房并不常见,爬楼对我们来说,是很兴奋的体验。我们常常顺着楼梯上到房顶,一玩就是大半天。也常有大人上来,大概他们也很享受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吧。

消失了的平顶房旁边,多了一个规模不大的灵霄宝殿,里面隐隐地传出低沉的佛歌。对于鬼神,我向来是不信的,夜幕下的灵霄宝殿,仍让我依稀感受到了它斑驳的白墙内包裹着的色彩斑斓的俗气。

站在堤坝旁边,山的轮廓逐渐清晰,水是一律的黛青色,让人看不清它"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美,悠悠水韵,却流淌在心中。哥哥年少时曾写过一首关于甘溪峪水库的小诗,或许他自己都忘了,那句"醉倒持篙人"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我虽没有在其中持篙泛舟的勇气,却也被这清幽澄澈的山泉水醉了多年。

孩子们奔跑着向前,他们惦记着水库入口那一排整齐的石墩,儿子把一级级地跳过那些石墩称为“闯关”,他们雀跃着要去"闯关"。我们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孩子们蹦跳着上了石墩,一级一级地跑向紫竹林的入囗。有些文艺气息的紫竹林原叫周家湾,周姓想来也是大姓,而如今的太浮山下,周姓人家亦是寥寥无几了。周家湾这个不合时宜的名字早晚有一天将要淡出人们的记忆。

我们在水库入口处静静地等着,潺潺的水声被缭绕的佛歌所掩盖。我忽然记起,身后还有一座簇新的庙宇——念佛堂。和灵霄宝殿的寒酸相比,念佛堂显然大气得多。但对不敬鬼神的人来说,再高大宏伟的庙宇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念佛堂的主人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已是儿孙满堂。愚钝如我,不解这样的人如何一个转身又成了神的使者?2012年的一场大暴雨,把庄严肃穆的念佛堂冲得七零八落,大殿内供着的各路神仙也被冲到了下方的甘溪峪水库。我常疑惑,天灾面前,无力自保的神仙们该如何保佑一众信徒?然而念佛堂的信徒仍是多而积极的,在他们的捐助和支持下,念佛堂很快得以重建,且规模更大了。

孩子们又欢笑着踏着石墩跑回了身边。对他们来说,刚刚的“闯关”就像一种神奇的仪式,有了它,这一路的行程才算完整。对我来说,今晚的夜行也像一种神奇的仪式,有了它,我才算真的回过家。

回来的路上,儿子撒娇道:累了。老公立刻蹲下身来,把他背在背上。才走出几步,老公一时兴起,又把他高高地放上了肩头。这让儿子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见一旁的侄女看得入神,哥哥也顺势把她放在了肩上,不料这充满爱意的举动竟把恐高的侄女吓哭了,小小的插曲让夜行的队伍瞬间活跃起来。

从父亲的肩头下来,孩子们仍蹦蹦跳跳地跑在队伍的最前面,儿子还在为鞋子底下的小小光亮而骄傲。这一路,孩子们是快乐的。多年以后,他们的记忆中,也许就多了这个宁静温馨的夜晚,他们会记起,那时候的爸爸妈妈还正年轻。这一路,我也是快乐的,夜间,没有了车水马龙的打扰,这一路的天地和过往的点点滴滴,仍是我的。我终于任性地又做了一回故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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