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灯|含泪撰文祭奠亡故的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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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七月田也

三叔是个杀猪的,但从外表看倒像位欧洲贵族,高鼻梁、大眼睛、双眼皮、深眼窝、串脸胡,身高一米七开外。九十年代初三叔就开始在村里穿西装,穿皮鞋了。不过没有人规定过杀猪者的形象,五大三粗的杀猪者是影视剧给我们刻画出来的,到了三叔这一代几乎很少有张飞一般的糙汉,提着大刀,见了猪就捅的杀猪者了。

三叔是个杀猪的,很早就明白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原始江湖气,入行不久就成了一位熟练的杀猪者。樊哙、张飞是中国史上最出名的杀猪人,三叔虽属籍籍无名之后辈,但案板子功夫绝不在他二人之下。不过三叔算不上武将,顶多算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手艺人,因此三叔不拜关公、准确的说三叔从来不会因为走上杀猪道路而去拜任何人。

三叔入行杀猪没有师傅,我爷爷不是杀猪的,我爷爷的爷爷也不是杀猪的,完全机缘巧合,自学成才。爷爷教给三叔的是熟背二十四节气歌,麦子收了种玉米,玉米收了再种麦子。让释迦摩尼老爷子解释这件事情,老爷子肯定会说“一切因缘起”。这一点和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的杨摩西杀猪完全不同。杨摩西杀猪完全延续了老一辈手艺人入行的各种规规矩矩,更像是一个讲江湖道义的杀猪者。就像以前的藏族手艺人一样,老子是银匠儿子才能是银匠,老子是行刑人,生下来的种才有资格送别人上黄泉。

其实三叔一开始不是杀猪的,是个猪贩子。开着柴油三轮车四处奔走,收膘壮的猪,然后转手卖给屠宰场,也算是一个行走在“黑白两道”的生意人。三叔很精明,也很热爱他的事业,很快就开上了屁股冒烟的铁家伙,而且实现了五年换了两辆的伟大壮举。那时候我身上奶气没断,立志长大了也要和三叔一样,成为一个猪贩子,开着柴油三轮扯着嗓子,走街串巷。后来三叔贩猪回来就不再去屠宰场了,而是将一车猪拉到后院儿,自己动手,杀猪。

猪的刑场很简单,地上挖个坑,上面架起一口大锅,锅旁边撑起一个比人高一头的木架子,架子上挂着两根拇指粗的铁钩子,下面摊一个两平米见方的水泥地。所有这些设备充满原始的野性。

人长的越好活的越好,猪长的越好死的越早。这也正验证了《大话西游》中唐僧那句哲理名言,唐僧说“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人和妖是不同的”。不错,人有人命,猪有猪命,人和猪都要死,但死法完全不同。

虽忘记了第一次看三叔杀猪是什么时候,然我却清晰地记住了杀猪的整个过程。很奇怪,我从一开始看三叔杀猪就没有害怕过,真正的看到杀猪害怕是混迹江湖之后很多年之后。三叔杀猪一般在冬天,尤其腊月最多。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杀猪是一件极具观赏性的娱乐活动,每次杀猪都会有很多人围着三叔看,血腥的屠宰倒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当然来的人不光是纯粹看三叔表演,有时候也帮三叔打打下手,完事可以讨点猪下水聊以丰富常年单调的饭桌。

猪死了,三叔用铁钩子将猪挂在木架子上,猪趴着的一辈子终于在死后四脚离地站了起来,猪头耷拉着,鼻孔朝下,两排奶子直勾勾的漏在了我面前。这时候三妈也将锅内的水烧的翻滚,三叔舀一大桶沸水,站在凳子上从上往下将开水浇在死猪身上,重复几遍,一根烟功夫后,挥起一把弯刀开始刮猪毛。刮猪毛是个费力气的细活,三叔动作很熟练,十分钟后地上便落得一地雪白。刮完猪毛,换一把利利刃,准备开肠破肚。

从猪脖根一刀刺进去,自上而下将猪肚子破成两半,里面的世界展现在了我眼前。不过力道和深浅是有讲究的,全靠三叔手劲控制,刺的太浅不能破开肚子,刺的太深往下拉会划破猪的心、肝、脾、肺、肾。这时候三叔会在猪下面放一个干净的盆子,让猪体内的血全部流入盆子,三妈会把这一盆鲜红做成血包(血旺),切成薄片放上香菜、蒜末、辣子油拌成凉菜,美味至极。三叔后来不再杀猪,我也就再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凉拌血包了。

之后三叔小心翼翼的取出猪的内脏,拉出猪的大肠小肠(猪下水)。猪下水也是可以卖钱的,可三叔每次都会把下水分给在场的村民。所有的猪下水中小孩子们最喜欢的当属猪尿包了,三叔把猪尿包给我和堂哥,用开水烫过,洗净里面的排泄物,便成了一个纯天然的气球,我使出吃奶的劲,把猪尿包吹的很大,把玩几天。发完下水,三叔将猪从架子上抱下来,放在案板上,切下猪头,从猪背上再划一刀,一头活猪就变成了两扇肉,赤条条摆在面前。

三叔以一个职业杀猪人的专业素养认真的送每一头猪上刑场,以一个艺术家的心态刮毛、开膛破肚、掏猪的心肝肺、分享猪下水、吃血包,看的出三叔很享受很快乐也很自豪。很多年之后我理解了,杀不一定是对生命的不尊重,让猪痛快的死去,完成它的使命也是对猪命的最大敬畏。三叔用刀子敬畏猪,我敬畏三叔。

有一回我见过这辈子从来都没见过的一头猪,被三叔桶了一刀后,没死,翻起身子拔腿就跑,绕着村子跑,三叔提着沾满血的刀跟在后面追。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头神猪,是一头不能杀的猪。可三叔心里有数,杀了无数头猪,看了无数次临死前猪的双眼,三叔是懂猪的,尤其懂一头行将死去的猪。

猪绕着村子跑了一圈,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拖动着自己的身体,在三叔和所有人面前完成了临死前一辈子也没有过的表演。也许猪不想死,但始终逃不过猪命的安排,人尚得死,何况猪了。十年后三叔也死了,和猪的命运一样,都是佛祖安排好的。

多年后回想起当时的场面,想起了野夫的诗《猪跑了》,诗的最后一句这样写“逃亡的猪啊,今夜你将走向哪里?”,对于逃亡的猪,野夫给我们划了一个问号。三叔不知道野夫,也没读过野夫的诗,不过三叔用自己的方式给了这个问号一个最好的答案。

那时候三叔杀猪,我就用叉子叉青蛙,蹲在土墙角抓蛇,也学着三叔用一种近乎原始的方式把青蛙和蛇钉在树上,剁头、剥皮、开膛破肚,觉得这是成为一位杀猪人必须要经历的过程,引以为豪,乐此不疲。煮着吃、炸着吃,一直吃到最后发现自己走路都能蹦蹦跳跳,趴在地上也可以像蛇一样蠕动,才就此罢手。

不过人的原始性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消减的,当一个叫做“生命”的词语走进我的意识之中时,我就不在吃青蛙和蛇了,甚至到现在最害怕的竟然是癞蛤蟆和蛇,偶尔看到也会难受好几天。后来机缘巧合我在文殊院的文殊阁受了《八关斋戒》,手中捧着经文跪着接受了佛教中一项庄重的仪式之后,就基本很少吃肉了。即便这样我还是很怀念儿时三叔杀猪的日子,不是怀念那些死去的猪,而是怀念死去的三叔。

世纪之初三叔就不再杀猪了,走南闯北做起了生意,经常到了年三十儿才回来,我见过三妈为此事哭过,不过三叔很喜欢闯,三妈也没办法。后来三叔死了,但三叔的死和杀猪没关系,还是那句话都是命。三叔不杀猪后,我已经学了十几年英语、几何,赤条条的开始在外面的世界行走了。那时候很喜欢听三叔讲故事,讲他天南海北的人生。三叔本来可以上大学,那时候学习很好,第一年高考差了四分,补习了一年还是差了四分,后来由于家里孩子多,爷爷负担不起,就不再补习,出来自己闯世界了。三叔说读书那几年多亏了我母亲。爸爸是老大,结婚早,母亲进家门之后就扮演着两种角色:儿媳和是父亲弟兄姊妹的老妈子。

三叔读高中是住校生,每个礼拜回来妈妈都会给三叔做包谷面馍,三叔背着一兜子黄面馍馍,拿到学校和那些城里的有钱孩子换白面馍馍,于是三叔做了三年的馍馍生意,吃了三年的白面馍馍。也许从那时开始三叔就有了做生意的头脑,学校里穷人家的孩子就数三叔一个吃的最好。但吃的好,不代表命运好。

三叔说他在杀猪界也结交了几个好友,邻村的安庆和铁狗。那时候经常看见三叔和安庆和铁狗一起开着三轮出去,拉着一车猪回来。后来安庆也不再杀猪,收起了粮食,铁狗还干着老本行,开了一家屠宰场,不光杀猪,牛、羊、狗,只要是喘气的能挣钱的都杀,生意很好,很快就开上了小汽车。不过人寿命的长短和所杀过的畜生的多少是没有关系的,三叔终究还是死在了安庆和铁狗的前面。

三叔是意外死的,我那时还无法理解一个活着的生命的真正意义,只记得那天是我和堂哥一起去太平间把三叔放进棺材接回家的。看到三叔的时候人已经变形,眼窝、脸蛋、嘴唇深深陷进去了。从那次之后我知道了人死后都一个样子,留给世界的只有沉默和白骨。回到家发生了什么到今天已经记不清了,那天晚上院子里唱了秦腔戏,《苏三起解》《苏武牧羊》《铡美案》《三滴血》,第一次觉得从那些人口中吼出的老陕秦腔是那么高亢、有力,又充满悲凉。

为死去的人守灵,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陪着三叔坐了一晚,放棺材的椅子腿上栓了一只公鸡,公鸡一晚上都在用爪子扒拉着地上的麦秆,嘁嘁喳喳。不过那天晚上我没有感到一点害怕,也没有哭,没有感到太多的悲痛,只是按照父亲的嘱咐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黑盒子和灵堂的装饰布。布上画了很多我看不懂的图案,有神仙,有猛兽,有祥云,有二十四孝图,也许三叔不久后就变成布上画的图案,活着的人没人知道。

当地有个风俗,孩子没成人的壮年人死后是不能立碑的,为此三叔的坟墓没有石碑,只有一堆黄土。人死后会变成土堆,人们在土堆前放鞭炮、烧纸钱,用这种原始的方式给逝者以告慰,给后人以寄托。

三叔吃白馍馍、杀猪、走南闯北的一生被压在了黄土下面。三叔死后三妈和堂哥堂弟都过的很好,堂哥进来某省级事业单位,也买了房子,堂弟去山西做了工程监理,大家都把思念放在心里,坚强的沐浴着窗外的艳阳天。

之后每年我都要去三叔的墓地烧纸钱,钱很多,比三叔杀猪做生意挣的钱多,只是不知道三叔能不能收到,也不知道那边的世界需不需要票子。

七年过去,我从乳臭未干变成了一个混迹大江南北的混小子,抽烟、喝酒、码字、混蛋一般的活着。父亲从中年人变成了老老年人,三妈体型也严重发福,看起来有点臃肿。不过三叔的土堆还在,吸收了多年的雨水,已经变的很厚实,长满了青苔和蒿草,仓鼠也在上面打了洞,和三叔住在一起。

最近一次去三叔的墓地是2014年的正月十五,用白纸叠了一个简易的灯笼,中间点了蜡烛,插在三叔的头顶。那一刻烛火微弱,但看着很暖心。烧过了手中的纸钱,扑灭了残存的花火,静静地转身离去,只留那一点白光在寒风中摇荡。

送给每一位有过至亲离去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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