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的男人女人

从巷子里经过时候

日头西斜

生命如同夜鹰般落下

溅起一地清冷

灰都不起。

看见兰姨时,她正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

面色温和,略带微笑地看着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远远看来,她像是一朵盛开在散发着浓烈福尔马林世界里的白芍药。

芍药身上,裹着那件先前见她穿过的青色绸子,而紧挨着身旁的,则放着各式样的药包。看见我,兰姨禁不住嘴角又更弯了几度:

“南音,你在这里啊。”

尽管脸色有些许苍白,额前垂下来的一缕青丝,也稍显憔悴,可兰姨这句话却是说得如弦琴音,如落玉盘。

清欢尽处是沧桑,大抵如是。

“恩,兰姨。我是过来拿点药。您这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从身边走过去一个人,是个同样拎着各式药包的男人,他径直到了兰姨身边。

“阿兰,医院那边都问好了,药也买好了,过段时间我们就去检查。”

男人是背对着我跟兰姨说话,看这发型和背影,只生生觉得熟悉,像是在哪里不经意间见过,却又像是会经常见到的人。

从看见这个男人的那一刻起,兰姨脸上的神色变得稚气起来,甚至从白芍药丛中开起了一朵大红玫瑰。

“昌生,这个是南音,之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位。”兰姨轻扯了下那个男人的衣袖,这才让我能看得清回过身来的,男人的模样。

应该,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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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说是岚姨,其实倒不是年纪上有多么不饶人。

只是她说,喜欢被人那么叫着。

记得早先刚搬来这栋楼的时候,经过楼下的花圃那里,在那棵大榕树下,遇到个盘着发髻,穿着靛蓝色旗袍低着头的女人。

倒不是因为在这个小镇里能遇见这样端庄的装束而觉得惊奇,主要在于那女人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跟家里的那只,很像,因此也就忍不住扭头多看了一眼。

大概是觉察到外人的目光,那女人抬起头来,朝着我微微一笑。那是寻常一声问好,自己却像是做了错事被发现孩子,连忙同样微笑着点头,算是回礼,就紧了几步,进了楼里。

后来才知,那个女人,就是兰姨。

兰姨在这里已经住了很多年,据说当时是因为跟家里人关系相处的并不是太融洽,为了清净,她一气之下,任性地不顾家人劝阻搬了出来。

当兰姨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往往她不是躺在一张老式藤椅上微眯着,边上的炉子上还煮着茶,就是一只手拿着花壶,一只手拿着剪刀,时不时给阳台上的那一盆盆不知名的花浇浇水,修剪修剪枝叶。

似漫不经心,又谁知心如波澜。

而这时的我,要么是安静地坐在那张老式沙发上喝茶,要么就是在吃着兰姨摆置在桌子上的各式她亲手做的糕点。

兰姨说她有两个儿子,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都有所成就,各自美满。

每当聊起这些家事时,兰姨手里的活总会慢下来,脸上也是洋溢着一种无以言表的自豪,只是说着说着,那种自豪就容易变成季节里无声袭来的落寞,像是褪尽残叶的森林,像是蓦然成冰的江河。

兰姨喜欢喝茶,喜欢那炉火细煨的片刻温热。

我大概是不相信,人情可以冷落至此的,何况是形如兰姨,活得如此通透的女人,且不说料理的一手好家务,又做得了可口的小点心。

只是自从住进去那栋楼后,却鲜少见到有什么人过来走动,好像是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其余的全都是故事里的杜撰。

可我相信她两个儿子的事,因为在兰姨家客厅里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张合照,被兰姨紧紧搂在怀里的人,当时年少。

兰姨喜欢种些花花草草,以至于整栋楼里都能闻到从她家阳台上飘散出来的,各种应季花香,然而她说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出门,绝大多数的时间其实都是耗费在家里,至于那些花草,也都是别人送过来让她照料的。

至于那个送花的人,邻居里有人说是一位年轻小伙子,兴许是她儿子,有人说是一位和兰姨相交甚密的故人,更有人说是兰姨去世多年的丈夫临别之际的安排也说不定。

邻居们别的事并不善谈,唯独这件事,却都是心有感激。

到底是觉得,兰姨养花是个好习惯,不单是让楼里常年芳香四溢,甚至花开时候,她还会挑一些开的好的,给别人家送去。

而当我忍不住好奇,将种种猜测说给兰姨听时,她先是睁大了双眼看着我,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便是捧腹大笑起来,兴许是笑的太用力,竟然呛着了,眼睛里含着泪跟我说:

“什么啊,那些人真的是,他叫‘昌生’”。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兰姨口中的语气和眼里的神色瞬间变得祥和起来,这跟她说起任何人的时候的反应都不一样,甚至包括她已过世多年的丈夫,然而末了,却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们认识,应该有五十多年了。”

五十多年前的月亮,如今还是似铜钱那般大小,牢牢地挂在天上,可在五十多年后曾经的那些人看来,现在的光景却也不再如当初那般大、亮、圆,免不了的染上些哀婉凄凉。

2

那个叫“昌生”的男人,说我可以直接喊他“昌叔”。

后来熟识了后,我有问过他,有没有养过一种宠物。看到他不明所以的神色,惹得兰姨还笑着拍打我,说我“无礼”。

而跟兰姨之间的事,也是昌叔趁着收拾那些花草时,跟我说的。

昌叔跟兰姨两家,其实很早就认识了。

当时遭遇了社会大动荡,大批知识青年拥往农村,两家的父辈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认识,而后又过几年,父辈们各自成家,一家生了个儿子,一家生了个闺女。

按照固有的观念,当时两家秉着这么亲近的关系,昌叔的想法是能定一个娃娃亲,但被兰姨的母亲委拒了,兴许是受到一些思潮影响,觉得恋爱这种事,应该让孩子们以后自由选择,大人们不应该给予太多干预。

可是在两家人当时心里,彼此其实都是认定的,局势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两家的长久关系,也就这么定下了。

那时候的昌叔和兰姨,一个是哥哥的样子,一个俨然妹妹的身份,跑遍了乡下的山野莽原,尝遍了林子里的各种野味,吃着同一口锅里的饭,睡在同一张床上嬉笑轻骂,说着些大人们听不懂的无忌童言,一起闯祸,一起长大。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概也不过是这个样子。

后来,局势依旧不安,两家人才不得不分开,各自迁往别的地方。

昌叔跟兰姨,第一次分别。只是两个人谁也没没想到,这一别,会是二十多年。

“当你知道,有些事真的不是人力而能为的时候,其实经过之后,最后是什么样子,就显得没有原先那么重要了。”

再见时,香港都已经回归多年。

国家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社会面貌也都除旧革新,也都不再似记忆里当年那种样子,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对新生活的无比憧憬和向往,而这时候的昌叔和兰姨也都是各自组建起自己的家庭。

“母亲当年的想法,终究还是被她自己亲手破坏掉了。我像是一件被重新扔回到几十年前那副牢笼里的旧物。”

说起婚姻,昌叔脸上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疲惫。

分别后,因为各种因素,两家之间音书几乎断绝,除了中间收到过兰姨家的一封书信及兰姨的一张照片外,此后就再无讯息,而昌叔家里人也曾经尝试过去寻找兰姨一家,经过各方奔走打听,仍然是无果。

时日渐久,寻人这件事,直到昌叔大婚那天,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自此,两小无猜依旧,青梅竹马成空。

成家后的昌叔,经过多年的摸打滚爬,工作事业渐小有起色,攒下一笔资金,遂起了回乡的念头。

跟家人合计后,就带着全家,从此落定乡里。

忙于工作,疲于生活,回乡后的昌叔多数时候觉得,余下日子,其实也就只是这样了,至于心里一直惦念的人事,应该也能放下才对。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彼此各自安好。

而对于兰姨来说,安好,其实是件极其难得的事。

婚后没几年,丈夫因病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年幼儿子,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所幸是家境颇丰,维持和顺生计,倒也不成问题。

只是终归还是女人,面对丈夫遗留的商贾事宜,厌恶勾心斗角的兰姨,在接手丈夫生意后第二年,就处理了诸事,带着两个儿子,回了老家。

过尽千帆,人们已习惯离别,当重逢来临时,往往预示着如今你所拥有,或恐朝着一番自己都未曾设想过的方向发展。

对于昌叔来说,旧人重提未必是件好事;对于兰姨来说,周遭已早不过是如云流水。

3

昌叔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与他相隔大半个世纪前,有两个类似经历的人,一个叫“朱安”,一个叫“张幼仪”——一生都在致力于与生活相抗衡。

而与他相比,兰姨则稍显得更易安于当下,不愿再对人事去有新的认知,做好营生,顾好自己,抚育孩子,成了全部要做的事。

“原以为,往后的那么多年,自己守着这么一个家,活在这个小世界里,也就这样过去了。”

兰姨说这些话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向阳台上看一眼,那里有不间断盛开的花,就像她种在一个人心里从未熄灭的那朵。

有些人,该遇见的总是会遇见,该重逢的,总会在某个没有预约、没有征兆的时机里再重逢。

和昌叔的再重逢,是兰姨始料未及的,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

人成各,今非昨。

自从兰姨偶然与昌叔遇见后,两人有过一次长谈,大体不过是分别后那些年,各自家庭境遇如何,以及此后的生活变迁。

虽然是各类琐碎,却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无比新奇,有些东西像是从骨子里生了根,发了芽。而昌叔心里早已湮灭的火花,更是重新被点燃起,多年来对于婚姻中的忍让与迁就,全都化成一股无名由的力量,想要冲破那套在身上多年的枷锁。

那之后,昌叔会借着各种由头偷偷前去探望兰姨。两个人见面,自觉得光明磊落,也不避人,只是在门外的长椅上,趁着日光微微,静静地说些话。

然而,开放的社会思潮之下,解决了人们的果腹问题,却并没有解决人们根植内心已久的沉疴。

时日不长,昌叔经常去看兰姨这件事,终究是被家里人知道。

父母那一方,毕竟是知道两家之间的情分所在,只道是寻常往来,知道经过之后,也是稍加训斥,叮嘱注意方寸不可逾界,毕竟如今已非往日,何况各自成家,总要顾及点世俗言说。

可这一点,却遭到昌叔妻子的不依不饶,一回说二回说还好,后来久了,铁定认为两人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为此两人也经常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更甚,一度闹到兰姨家中去,不由分说,破口便是大骂,惹得邻里街坊议论纷纷。

兰姨生性凌烈,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自知理亏,未曾避嫌,而昌叔后来又被家人严苛限制自由。

迫于压力,兰姨不得不选择搬家。两个人再一次,别离。

这一次,又是二十多年。

4

再一次相见,兰姨的境况却大不如从前。

两个儿子的相继长大,成家,兰姨的身体也因以往那些年,过度操劳,每况愈下。直到昌叔找到她时,见到的是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的她。

空落落的房间里,除了同房间内的病友,却还是病友。

“怎么会这样?”

昌叔几乎不敢辨认眼前所见到的人,声音里有些颤抖,略微带着哭腔,紧紧地握住兰姨早已消瘦不堪的手,多年不见,却似从未分别。

“对不起,我来晚了。”

兰姨当时其实并没有认出昌叔来,只是想到还能来看她的,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了。

“没什么,我只是累了,想睡了。”

兰姨的嘴唇喂喂翕动,想说的更多,怕他担心,却也只能是挤出这几个字来。生性要强,无论是早些年被人奚落,抑或是当年被流言堙没,又或者面对儿子们的不闻不顾,兰姨都无怨无悔、滴泪未落,却在昌叔的这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中,卸下所有,泪雨滂沱。

踽踽独行大半生,冷暖自知。

昌叔一时慌了,不知如何是好,“阿兰,无妨事,以后再也不分开,有我陪着你。”

之后,昌叔给兰姨换了病房,后来又随性就直接在医院里打地铺,直到兰姨病情稳定,出院。

兰姨出院后,昌叔又将她安顿好,就回家办了件常人难以理解事:离婚。

昌叔“雷厉风行”的仓促决议,自然是遭到来自家庭内部各方面的质疑,一来觉得他太孩子气,二来这样做未免招来外人非议,三来家人无人理解他这种做法。

最终家人能做出最大程度的退让,允许他以多年故交的身份去照顾那个女人,是绝对不允许上演这出离婚的闹剧。

然而,昌叔并不罢休,势要将离婚进行到底。

为此,他将自己名下所有家产,除去留给孩子的那份,其余大都留给了妻子,自己只带着一小部分选择“出户”。

于是,这场他坚持了大半生的婚姻,终于还是成了一张“名存实亡”的白纸黑字红戳的文书而已。

“没想过,别人会怎么看你,怎么说你?毕竟,这个岁数了,是不是有点……”

倘若是说一时糊涂,我倒是宁愿相信,这是昌叔为了心中那所谓的“爱情”,甚至是这情感早已超乎了爱情,更像是揉进骨子里的一种信念,为了自己所喜欢,所想要的,不惜背弃所有。

抛妻弃子,这种事,一般人做不出来,何况还做的这么堂而皇之,问心无愧。

昌叔笑了笑,眼睛里闪耀的光,看起来像极了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的有些过分?”

我原本想点头,可是想想,又摇了摇头,伸手从桌子上盘子里拿了块兰姨做的糕点,递给昌叔。

昌叔接过那块点心,却也不吃,只是放在手心里,看着它说:

“这是阿兰做的,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糕,自从母亲过世后,家里就再也没人做给我吃。这么多年,我鲜少去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那些,也只有阿兰记得而已。”

“你问我,会不会觉得自己做的过分,确实过分,可现在阿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如果我不陪着,她这剩下的日子,真的就成了老无所依。”

“之所以坚持离婚,是因为,我想在阿兰最后的日子里,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陪她走完,就像很多年前的我们。”

后来,昌叔跟我说。

兰姨的身体其实已经药石无医,只能靠慢慢调理,家里人都不愿管她,成了孤家寡人,他陪着她,只是想在她剩下的时间里,让她尽量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养养花,散散步,晒晒太阳,听听戏,远离是是非非,既然大半生都没能陪着她走,至少在她余下的日子里,能和她在一起。

婚姻。爱情。

千万人涌入这座城堡,千万人从城堡中出来。

往往,婚姻未必就是爱情,爱情的归宿也未必就一定是婚姻。大多数人活着,未必就会愿意去深究这个问题,以至于久而无趣;而到了难以挽回之时,再去纠结,却也没了实际上的意义。

因此,其中百味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前段时间,兰姨来送花说,昌叔又给她介绍了一位国外的医生,可能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我想,下次再见到兰姨时候,应该可以向她请教,桂花糕的做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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