琛伟走了,一个行李箱,一张登机牌,六年的生活啊,最后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不到一立方的东西。黎慧说,就值这么多,不管以前有多珍贵,但是最后还是要走,就一文不值。
时至深夜,看着一个可以猜透结局的电视剧到了十二点,此时正在插播着一条广告,本以为过后会继续再播,谁曾想只猜对了开头,没猜对结局,开始了夜间新闻。那是一个聊“车”的节目,记得那是琛伟最爱的车型,想起某个晚上和琛伟相互依偎在沙发上,假装过着生活的节奏,模拟着共未来的生活状态。那时候觉得很幸福,哪怕活在幻想里,起码不会破碎啊。
而现在,只能想起琛伟临走时留下的一句话“再见”,明知不会再见了,还见个屁,感情不就这样吗,好的时候同窗同梦同床共枕,不好的时候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然而,是非都没有对错。
所有的记忆伴随着深夜里的一颗烟变得模糊,黎慧并不会抽烟,还是前几天在楼下吃饭顺手买的,回忆着当年上初中的时候慢慢练习,那时候也是因为喜欢的一个男生转校了,伤心透了,在家里拿了老爸的一根烟嘬了两口,那味道不是糊味,是香味。
借助这个香味,一夜天亮,无梦无醒。
2,
黎慧跪着地板打扫卫生,将拖把摁在地上挤出水来,丢掉了琛伟留下的所有东西,只剩下柜子上那双高跟鞋,丢了两次,最后又捡了回来。那是他在英国谈客户,趁上厕所几分钟的间隙,价格也没问买下的。
他说穿上这双鞋像18又像35,不管像哪个,都是女人最好的年龄区间,18岁刚懂爱,35岁未婚的被爱折腾够了。现在她穿着女人最好的区间,脚开始有点疼,也许是在生活中胖了一些。她在想男人为什么不穿内增高站在自己面前,所有的男人都应该穿的高高的,讨好女人。此时,她将脚伸到护栏外面,高跟鞋踢着护栏,像水滴声。
阳台上面突然下来一根绳子,降下一双内增高的脚,然后下半身,再出现上半身,最后露出一张白净的脸,目测不过22岁。黎慧被吓了一跳,脚上挂着的一只高跟鞋掉了下去,那人也应声消失,顺着绳索滑了下去,六分钟后,他艰难的爬上来,将高跟鞋挂在她的脚上,一双大手攀在阳台上。
“你好,我叫汪洋,住你家楼上的。”他顺利的上来,一只手扶着护栏,一只手解腰上的绳索。
这年头很少见到这么主动的邻居了,都像防贼一样防着,不过看他这个样,的确很像贼。
黎慧抽回脚,将高跟鞋穿牢,并没有感谢他,本来就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才弄丢的。对于她来说,满世界都是琛伟抛弃她的事实,这个是无论怎么变化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汪洋对于黎慧的冷漠显得有些好奇:“总得说声谢谢吧,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你捡回来的。”
黎慧依旧没有说话,整理着自己的鞋子,白色的没有一丝瑕疵,还是那么高贵动人。
“你这个样子,是得了忧郁,还是想自杀啊?”
后面的问题直指本质,本来她就沉浸在无边的自我否定中无法自拔,一遍遍对另一个自己自我检讨,现在这个无聊的话题撕开了一个口子。“是你突然出现,才会掉下去的,我还没说埋怨你吓到我了,还私闯民宅。”黎慧下意识的回答道。当她说完这句话,顿时感觉自己伟大的悲伤一秒破功,掉价了。虽然不是虔守信条的教徒,黎慧觉得这种洞穿本质的眼睛,有些可怕。
汪洋从阳台走进来,斜靠在白墙上,看起来要做好长聊的准备了。“我上个周末听到你和男朋友吵架,很凶……”
“走了……那不是我。”这句话戳中了黎慧的软肋:“上个周末我不在家,你听到的不是我!”黎慧抬高了声音,然后眼泪夺眶而出,哭了起来。
汪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即做出一副慌张的表情:“哦哦,我听错了,可能是电视的音量开的太大了,出现幻觉了……”
早晨的太阳从云朵里挤出一个头,尴尬沉默的时光里,汪洋站在阳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着正在抱着双腿缩成一团的黎慧,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无形当中又有一丝惋惜,多好的女人啊,就这样深深地陷入爱情悲剧。
“那个,我刚刚大学毕业,目前待业中”汪洋企图转开话题来阻止黎慧的继续悲伤。
见黎慧没有理他,又说:“前几天看了一本成功学的书,很不错的,本来我想回老家养点猪,因为那本书,我决定留下来。”
汪洋喋喋不休地说下去,絮絮叨叨地塞满两人之间所有的尴尬,黎慧含糊地点头,还是哭得不可抑制,失恋多像一语成谶啊,无数次的问对方会不会因为另一个人离开自己,当时都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可走的时候还是毫不留情。
“你要我推荐给你那本书吗?或许可以帮你。”洋洋突然问她。
“嗯?不需要。”此时她觉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自己。
“那你们公司还招人吗?我虽然学的农林养殖,不过我愿意挑战高薪。”汪洋胸有成竹的说。
“不好意思,我辞职了。”黎慧抬起头。
“就因为这个辞职了?值不值啊。”汪洋显得有一丝遗憾,“怎么能轻易为一个人改变自己的人生呢?”
“怎么就不能,计划了结婚,计划了旅行,计划了一辈子,最后那个人却提前退出了,我凭什么不能改变自己的人生。”黎慧显得有些愤怒,更多的是可悲。
“这样吧,我带你去散散心,反正我的房子还有七天到期,我们还有七天的认识的缘分,你失恋,我也没有工作,刚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从直觉上,黎慧没有理由跟他出去散心,理论上加上捡鞋的六分钟,认识这个男人一共不到半小时,黎慧起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了手,“怎么了,爱不起啊,有本事你快乐一个看看。”
“死我都不怕,还怕你啊!”黎慧又好笑又好气。
汪洋在一本书上看过,与想要自杀的人谈判时,不能回答诸如“几点了?”“起风了?”之类的问题。因为这种问题都会暗示对方“时候到了”。后来想想,她之所以能答应跟汪洋去散心,完全是因为当时的汪洋给了她一个新的暗示“七天之后再死”。或者,她根本就不想死。
3,
于是,黎慧同意了。
汪洋提议开车带她去看现场音乐会,体验那种忘我自high的感觉,但到了停车场,汪洋推出一辆电动车,黎慧却不合时宜地按亮了自己的汽车。
“坐我的,两个轮,能让你秀发飞扬。”汪洋拍拍后座。
黎慧看着那辆车,感觉奋斗了半辈子一下子回头从前一样,就像郭德纲演林志颖一样,毫无违和感。汪洋讥她,死都不怕了,还怕丢人么?
她想想也是,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北京东三环的辅路上,他们踩着电动车超过了行人与自行车,超过了奥拓和兰博基尼,她觉得穿着Lanvin套装和YSL高跟鞋坐在汪洋的某宝大王牌电动车上的自己,有一种特别后现代的拼贴感。
他们去了音乐节,在下着雨的大泥地里,跟台上的摇滚歌手一起不要命地呼号。汪洋帮她买了一双人字拖,她把人字拖套在高跟鞋上,给自己弄了个撬——她死都不愿脱下自己的高跟鞋,对的!她本来准备穿着这双鞋去死。于是推电动车的青年带着穿撬的女人,漫步雨中的音乐节。她想起多年以前,她和琛伟也一起去过音乐节,他们租了帐篷、挤脏厕所、穿海魂衫回力鞋。她想当时也是高兴的,主要是穷开心。
晚上回去的路上,电动车被雨泡了一下午,短路了,只有靠双脚奋力的蹬,想想前面还有十里路要蹬,浑身就酸疼。
“要不你帮帮我吧。”汪洋回头对着黎慧说话,身子一上一下,有节奏的蹬着。
“好阿。”黎慧拿出了手机,打开音乐播放器,放了一段“呼儿嘿呦”的段子,嘴里叫着“加油”。
汪洋鄙视她毫无作用的帮忙,翻着白眼:“能不能来点实际的。”
黎慧坐在后座上啜泣起来,泪水不自觉的顺着风流下来,那年她和琛伟也看过一场音乐会,也赶上了一场暴雨,比今天还大。他骑车带着她在雨中穿行,掉色的海魂衫把两个人染成阿凡达和蓝精灵。回家后,汪洋洗了一个小时的澡,她则多了一套扎染内衣。后来,琛伟再没穿过蓝色衣服,她再没有去过音乐节。
多年以后,琛伟开车带她去南方的城市看演唱会,依然是大雨。不过两个人没被淋成蓝精灵或者阿凡达。而是躲在车里看着天窗上的雨滴,四目相对,两片热唇吻在了一起。
4,
汪洋喜欢一个女孩,但是从音乐节回来后,女孩就跟他闹分手,不肯原谅他。汪洋想了一万种道歉方法,想在女生家楼下摆蜡烛,99支白蜡烛摆成一个心,再捧一束花,一遍遍对着楼上大喊“对不起”。但是被黎慧全部否定了,最后教他安静在楼下等女孩出现,真诚道歉就好,原谅就复合,不原谅就好聚好散。好比自己,如果当初早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汪洋犹豫了很久:“这样做会不会显得不真诚,不隆重阿?”
黎慧反问:“难道要隆重到尽人皆知、道德绑架么?”
这种事,她身体力行过。
大学毕业时,琛伟说过,要带她想回家乡过安稳日子,而自己却想要出国留学,本来准备就此终结这段感情,后来分手俩字刚吐出来就后悔了。
当时的她干了现在的她不同意汪洋做的事情——她在琛伟的楼下摆了蜡烛求复合,琛伟看到楼下的蜡烛,在所有围观群众大喊“在一起”的气氛中同意复合了。
不过,黎慧没出成国,琛伟为了她留在了北京。
于是,后来的每个不美满,都由黎慧背承担,毕竟要走要留都是自己当初的决定。
最终,汪洋也没能等到他爱的那个女孩,那女孩早已出门旅行了,走时没有通知他,甚至换了手机号。汪洋还想挽回,黎慧短信劝他“为另一个人改变自己的人生,最终就会搞得像我一样。”
当你失去另一个人时,你该怎么办呢?年轻时不懂得的装逼道理,在某个时刻会忽然醍醐灌顶,比如,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终将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新闻里每天都在上演孤独的故事,书里爱恨情仇都有写书评的人来断定,无论人设多么复杂,总有人读懂他的性格,也有人忽略他的存在,是去是留,作者本身也不知道。
5,
回去的路上,黎慧和汪洋从爱情聊到了死亡,汪洋说黎慧已经变成了尤达大师、心灵鸡汤。黎慧恍然明白,自己已经变成当初自己厌恶的所谓“过来人”。
第三天,汪洋带黎慧去看十里外不要门票的展览,在诺大的北京城倒了两次公交车,只为了指着其中一幅照片告诉黎慧:“这幅画我三年以前在创意市集上看到过,当时卖50块我没舍得买,你看后来在香港拍卖居然值5万了!”
“你怎么50块都没有?”黎慧看着那副图。
汪洋不好意思地低头:“女朋友当时想吃冰淇淋。”
黎慧想了想,严肃地恭喜汪洋:“幸好你跟她分手了,你女友绝对是扫把星转世。”
汪洋说:“就算回到当初我也会买冰淇淋不买画的,那天是我们的初吻耶!”
第四天,汪洋教黎慧打网球,黎慧汗都没出,汪洋捡球捡到腰肌劳损。
第五天,汪洋送给她一本食谱,叮嘱她即便他离开,也应该好好照顾自己。
第六天,他们坐在阳台上,喝了一瓶红酒,看了一次日出一次日落。
第七天,黎慧告诉汪洋:“我已经不想死了,就算琛伟再次离开了我,我的人生也还是要继续。”。
还是在那个阳台,汪洋吻了黎慧,汪洋身后是已经整理好的两只行李箱。
他说:“这世界上再浓烈的情感也不该逾越作为人想要活下去的本能。”
黎慧站在阳台上抽第三支烟,阳台上的汪洋就那么忽然的消失了,就像当初突然从上面出现一样。
6,
黎慧终于放下了支撑在阳台上的双臂,虽然她还是不知道怎么释怀:假如,当年琛伟不是暑假租了她隔壁的房子,就不会因为帮她捡晾在阳台上掉下去的鞋认识;假如,那年琛伟买了那幅画没有买冰淇淋给她,或许就没有那个吻;假如,那次闹分手她换了号码不要换回来,琛伟或许就不会为她放弃出国读书的机会……假如没有过去,他们不会有七天前因为一件小事的争执,不会有她愤而离开没告诉琛伟自己要出差,不会有琛伟因为担心她没带钥匙又赌气不肯打电话却执意为她留着门……假如这一切,有任何一件事改变了轨迹,今天,应该就不会是琛伟的“头七”。
可琛伟已经走了,一个一米八五的人,只带走一只行李箱,一把伞。
黎慧哭着想,如果不是迷迷糊糊中他以为是她回家,也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她真是他的扫把星啊,她却还是必须苟活于这世上。
她手上还拿着琛伟的信:
“下次吵架,你不要离家出走了好么?你说,如果我向你求婚,我们应该像交换戒指一样交换人生的一个秘密。我现在告诉你我的秘密,我爸的名字叫海军,但是他没当过兵,因为他喜欢海,所以给我起名叫汪洋。我想向你求婚,你呢?”
是啊,她的秘密是什么呢?或许是,她会把这个故事假装成别人的故事那样讲出来。
或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