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2015年4月25日---26日,周末两天时间,我们一行六人踏上了去往阿坝州汶川县的旅途。我们的目的地是雁门乡月里村老鹰寨,一个普通羌寨。虽说是为了拍纪录片才走进了那里,但这一趟之于我,却绝不仅仅是拍一次纪录片,领略一次风光,感受一次羌族文化,体验一次羌族法事那么简单。我未曾想到,那里,竟然会给我内心烙下我以为会是一辈子的触动与记忆。
想要记下这段感受,第一下跳出脑海的便是这几个字——遇见一些人,流泪。是,我的确是落泪了,为他们的质朴、简单、坦率、真挚,甚至是人类一切美好的品质。或许,也是因了那方水土的自然吧,竟让我如此艳羡与眷恋了,让我如此放不下那些热情真诚的面孔,如此惦念着他们的故事。
这世间最珍贵的恐怕就是别人赠予的情感了吧,那种藏在心底很久都不说出来的情感。当这种情感落到了你的心间,大概谁都难以迅速消化那沉甸甸地分量。何况,那是信任的馈赠。
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赵校长,大家都这么喊他,因为这位27岁的羌族小伙儿自己开办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不说入乡随俗,也该随大家称呼才是,我也且称之为赵校长吧。
以前,每当我听到那些保护民族文化的调调,尤其是那些站在公众场合大放厥词的人,声称自己有责任去保护什么的时候,我总觉得那一举一动多少带些做作,我甚至觉得真正负责的人根本不会说什么自己有义务去做什么之类。但赵校长让我发现,我错了。有担当的人不是不说,而是不轻易说,不会故作夸耀的说。
宵夜的餐桌上,赵校长举着酒杯走到我与好友佳的附近,一通感谢的话过后,他说:“命运是什么?命是车,运是路,看你是在高速公路上,还是在普通公路上。有时候,你没有办法。家庭背景,生活条件,你逃不开,那是你的责任!”
那是你的责任,这话击中我的心坎。原来那逃不开的,无法选择的生活是我们的责任。在我看来,面对无法选择的家世,不抱怨就是好的,又哪里有几人会将其视为责任?
赵校长曾考上了西南交大的研究生,却为了给家里减负,放弃了读书机会。他说:“我家里的这些孩子,包括我表弟他们,我有四个弟弟,但只有我读了大学。在我们这里,只有你成绩好,你才有机会出去。但我出去了,我还是这里的人。我必须回到这里,我必须为这里做些什么,否则我心里不能安。”他是含着泪水说了这一句“我是羌族的一份子,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去为这个民族的文化做些事。”我相信,那不是醉态,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我分明看到了那眼睛里的泪花,那表情的坚定与深情。
生活的窘迫带给他的,不是自卑与抱怨,而是自强与担当。像他一样,还有赵法官、赵总等人,都是走出那寨子又义无反顾地扑回那寨子怀抱的人。老鹰寨,那山神若真有灵,是否也看得见记得住这些赤子。他们从小在那山上砍柴、打草、挖药材、摘果子,为自己的吃穿用度奔走,成人独立后,又为这大山里的乡亲们谋福,为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出力。
我也是个农村出来的穷孩子,在他们面前,只能自惭形秽。尽管不愿被人同情照顾,我却在无形之中不知多少次地强调了自己的出身给自己的人生带来的障碍,好像自己很有理由的无知、脆弱,需要被人过分关心甚至是同情。
苦难可以造就人不错,但若心性不坚韧,未必能够化苦难为财富。想来我的确不是一个高尚之人吧,我从未想过要为自己的家乡做些什么,更多的时候,我在抱怨那个地方,嫌弃那个地方,自己努力读书不过是为了逃离那个地方再也不要回去,甚至还冠冕堂皇,说什么只要心里有故乡,走到哪里都是故乡。自己的虚伪与自私真是可恨,常言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然而,我又算什么?
赵校长的话让我重新审视自己,审视生活,审视我周遭的一切。我的功利,我的世俗,我的自私,我人性中无处遁形的丑恶。听他讲的时候,我便抑制不住掉眼泪了,为他,也为自己,更多的是羞愧难当。
看着赵校长泛红的眼圈,闪动的泪光,那一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倏地跃了出来。
二、岁月磨人
“你看我这头发白的,这几年他们(指他的朋友们)都说我老了很多。”顺着他的手,我看到侧过来的头上果然间夹着一茬茬的白发。再看他黑红的肤色,是太阳恣意过的痕迹。他说,“我是96年的。”
96年的,我面前这位俨然父兄的人,是96年的。他或许是捕捉到了我眼神中的讶异,“你呢?也许我们差不多大吧。”我点了点头,心里说,其实我是94年的。
他叫涛,一个原本成绩优异的学生,原本可以像我们一样读书的孩子,可现在,显然已不是孩子。
“我读初中的时候,因为家里的事情,短短两个月,我从班上的前十变成了倒数。”他笑了笑,“打架、抽烟、喝酒都是那个时候学会的,我成了学校的名人。班主任也劝过我,但我就是读不下去了。”我想,那笑里全是苦意吧。那时候的行为,应该不是叛逆,而是一个孩子实在不知该如何排解压力的无奈吧。“我当时就一个想法,家里那种情况,我读什么啊。”
他晃了晃手边的啤酒,一口吞了下去。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不敢去问,他口中的家里的事情是什么。我猜,和08年那场地震有关吧。我怕自己会揭开他的伤疤,让他再痛一次。我能做的,只有默默地听着。
初中辍学后,他开始混社会,去湖南,去广州,去各种能找到活儿的地方做小工。我以为社会上的辗转,磕碰会让当时还未成年的他后悔,后悔自己没选择咬牙读书。但他却说,自己到现在也没后悔过。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不一定非要读书,在外面做体面的事。”他说这话,没有半点无奈,他不是屈服于生活,而是顺应甚至是享受。“我现在就想,只要能找个媳妇,好好在我们寨子里种地,生活,死去,这一辈子就够了,我就满足了。”他只有十九岁,而这话太有分量。最简单的也就是最幸福吧。
他说,在外面打拼,让他有了社会经验,也会想得更多。其实,对于辍学,他自己并非没有过伤心。他说,读书的时候,自己的语文成绩很好,自己曾经想要写些东西,但是再拿起笔来竟不会写字。
“就在那个山头上,我就蹲在那里,拿着笔,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当时真的,那种心情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似乎是他的一个痛点,我看到了流下来的眼泪。他没去擦眼泪,只是自顾自地说:“我在山头,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很少哭,几乎没哭过,但那次,我是真得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听着,陪着他落泪。
我不知道那一个下午他哭了多久,想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孩,早已成熟的像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他没有多少知识,可他活得纯粹,也不需要那么多课本知识。他的愿望就那么简单,有个老婆有个孩子,若能添一辆面包车,便是最大的幸福了。用他的话说,足够了!
人之一生,苛求什么呢?他以及和他一样的兄弟们会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力量,乐呵呵地活着,在生他们养他们的那片土地上,耕种,生活,老去。一个96年出生的孩子,一群正当青年的羌族男孩,想要这样过完一生。
世界是很大,而我们要看的更应该是这芸芸众生纷繁的人生。我们永远无法想象,在听不见,看不到的地方,有多少动人的故事,励志的孩子,残酷的现实。遇见一些人,流泪。或苦或涩,或咸或甜,泪水,跟着他们的人生五味杂呈。
图片截自团队所摄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