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爱情

那是我第一次问起外公,有关他和外婆的故事。

我听见他轻声笑了两下,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感到几分窘迫,手心都有些发麻,双颊被故乡凛冽的北风吹得一阵生疼。我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那么不害臊,问了这么一个有点触犯传统界限的问题,又有点长舒一口气,那些好多年前就挤到嗓子眼儿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但是没想到,在那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外公还是缓缓开口了。

1、

十四岁之前,我从来不觉得我的外公外婆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又是生长在闭塞的偏远乡村,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动人故事的。更何况,庄稼人的“暗送秋波”从来都只是黄土地里自给自足的秋天的菠菜,连最低级的言情小说都要比他们罗曼蒂克。

但是,在十四岁那一年,或许是由于情窦初开,我突然觉得,我的外公外婆之间,也许真的不仅仅是说媒的缘分。

那一年,一个很常见的医学名词如流星坠地,在我们全家每一个人的心里接连砸出几个巨坑。

起初我是并不相信的。印象里外婆微微发胖,总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和外公吵起架来中气十足。这样的她,怎么会生那么严重的病,还到了病入膏肓的阶段。这太可笑了,一定是庸医,大人真傻,就会听他胡说。

但是外婆很快住了院,接着是手术、化疗。我听说她的头发都已经掉光了,我还听说她骨瘦如柴,过去的碎花棉布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灌满了风。

我也终于,像大人一样傻地接受了医生的白纸黑字,接受了那看似远在天边的“肝癌晚期”就发生在自己最亲的人身上。

那段时间,我和外婆一起流泪,她是个很坚强的人,得知真实病情后还会和医生笑着打趣,但是化疗很疼。而我流泪恍然于时日的递减,恍然于无论怎样天真狂野的心,也终于会在那一纸黑字间裂成碎片。

而外公说,外婆要是走了,他也没办法活了。

2、

高考之后一度很不快乐,隔三差五梦见那只是一场假高考,学校召我们回去重头来过。可是醒来终究是一场空。

十八岁的夏天像是柠檬味的汽水,在青春酸涩的甜味里,泛起一阵苦涩的气泡。

我每天都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将多愁善感发挥得淋漓尽致,即使是最细微的物事,只要稍微带了一点悲情色彩,也能在我的眼里激起几圈涟漪。我第一次深刻体会了什么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只是比起杜甫的国破家亡,我这点儿女情长实在是太上不了台面。但我阅历尚浅,从小就被教育高考是唯一的出路,现在被堵死了,我简直比杜甫还难过。

但是外公的表情很淡,即便知道我的心碎得再也无法完整拼回,也只是冷静地安慰我一句:“人生的不顺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都是上天安排的。”

我向来最听他的话,因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文化人,是偏远地区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儒雅的气息,所有人见到他都会毕恭毕敬地叫一声“高老师”,我非常崇拜他。

可是这一回我实在听不进去,如同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在兴致最高的时候摔了个嘴啃泥,疼得根本顾不上大人的言语。

他也并不在乎我是否记在心里,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就像如果老天爷不给你外婆安排这一场病,我们老两口现在该有多幸福。”

我突然就安静了,高考的疼痛逐渐淡去,再掉一滴眼泪我都要羞愧至死。是啊,比起至亲的生命,这种人生中偶尔的磕磕绊绊实在是轻如微尘。

那时候距离外婆生病已然过去了四年有余,她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被瞬间击垮,而是在儿女的孝心和持续的治疗中继续和病魔殊死抵抗。她总是很乐观,笑着和我说病房里的奇闻异事,在我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告诉我和她同病房的老人出院没几天就去见上帝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我的眼睛充满笑意,她给我烹饪的饭菜还散发着热气,她还在说:“别听你妈的,你不胖,多吃点”。而外公就坐在小木桌的另一端,安静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菜,偶尔给我们播报新闻联播或是跟我说院子里的墙皮脱落成了一只动物的形状。

我照旧嬉皮笑脸,跟他们说我还是和过去一样好吃懒做。他们从来都不嫌弃我。

那一刻,仿佛时光也可以倒流,我又回到了四五岁的光景。彼时我不知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摇到了外婆桥,天天敲着小碗等着外公搬出三个人的饭桌。

一晃十几年都过去了,我从幼儿园那个羞赧自卑的小女孩熬成了活泼开朗的大学生,跋山涉水看到了远方的风景。而我的外公外婆,似乎一直都守在原地,还是老样子。

是啊,还是老样子,外公始终陪在外婆身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在那个大男子主义风靡成时尚的年代,他一生只做外婆喜欢的事。

怪不得到老他都不说爱,只说“如果老天爷不给你外婆安排这一场病,我们老两口现在过得多幸福”。

许多年轻人也不说爱,只在故事的开头就深情地承诺“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结果没走几步就不愿彼此耽误了。

而我的外公外婆啊,他们那一代人,受地理环境和生活条件的限制,读过的书很少,见过的世面很小,穷极一生所学,也未必能说出如此动人的句子,却在点滴时光中,守住了彼此最好的样子。

3、

在别处读到过一句话,“世间的白头偕老,并不只是因为爱情”。

听过外公的故事之后,也觉得如此。

短暂的沉默之后,外公平静地说:“怎么认识的?别人介绍的呗。”

这回换我沉默了,满脸都是大写的尴尬。

然后他笑了,继续说:“最开始是你二姑姥爷给我介绍的,邻村的姑娘,可是比我大几岁,家里人都不同意。你二姑姥爷还不大高兴。”

“那,就不了了之喽。然后又给你介绍了我姥姥?”我早就没了先前的兴致,百无聊赖地看着风景。

“嗯。”外公轻声回应。

又是一阵沉默,我坐在外公的电动摩托车上,看北风卷起地上的残叶,呼啸着跑向远方。我把围巾系紧,重又把双手插回口袋。

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又遇上大雾的缘故,路面上没有什么行人。一瞬间,偌大的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我和外公两个人。我们却都不说话,任凭沉默在安静的空气中发酵,只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

就在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然成为过去时,准备掏出手机来刷朋友圈的时候,外公又开始喃喃自语了。

他说,外婆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

他说,他和外婆是一个村里的,小时候就有过几面之缘,只是从不搭话。

他还说,外婆在跟他订过婚约之后,北上去了西安,几个月才发来一封电报,上书“我不想回来了”。

他还想说,面前的路却突然被堵住了。

他停下电动车上前查看情况,才知道原来是大桥前出了事故,迟迟处理不好,造成一长串的大堵车。

他再也顾不上讲故事了,急于找新的通道,找不到,就决定推着摩托车从大卡车之间空出的狭长小道过去。

我照旧是最没用的那一个,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不赶时间,所以在一旁无所事事看风景,一回头才发现外公已经走出好远,慌忙跟上。

生活重又回到现实,回忆纵然满是初识恋人的甜蜜美好,一经打断,也只剩下相守几十年的平淡岁月,以及两个满脸褶子的老人和一厨房的柴米油盐。

不,那根本不叫恋人。我的外公外婆啊,和别人的外公外婆一样,手里的红线是媒人牵的,根本没有品尝过恋爱的滋味,就直接变成了一对贫贱夫妻。

可并不是每一对贫贱夫妻都是百事哀。那时候外婆年轻漂亮,性子直爽率真,手脚勤快,外公虽然木讷,却温文尔雅。两个人虽然不懂爱为何物,却彼此契合相互包容,几十年从未离开过彼此,一眨眼竟也做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真的很平淡啊,几十年波澜不惊,一个勤于教书育人,一个忙着持家种地。我曾以为外公真是好亏哦,外婆大字都不识几个,脾气也不好,他的满腹诗书都无人去讲。但仔细一想,再没有谁比外婆更适合做他的妻了,一辈子任劳任怨,心疼他工作繁忙,就亲自挑起种地的担子,让他安心地做了一辈子的文雅书生。

而他俩就连吵架都是有趣的。外婆口直心快,一不顺眼就直接数落,外公从来不顶嘴,只是安静地接受外婆的批评教育,偶尔嬉笑着说两句俏皮话给自己找借口。

儿女长大后,外公就陪着外婆游山玩水,手机相册里存满了模糊的照片,从来都少不了外婆发福的倩影,张口就是“这是我和你姥姥在哪里、哪里”。

近些年外婆生病,舅舅把乡下小屋重新翻修了一遍,外公就又陪着外婆住了回来。外婆喜欢花草,他就经常带着她上集市搬几盆绿意,不知不觉在小院里摆了好几排;外婆喜欢热闹,他闲暇时就带她去镇上转转,吃完饭还可以一起逛超市;外婆喜欢打牌,邀上三五牌友就是一通快活,他就一个人出门溜达或是在堂屋里听他老掉牙的收音机,只等牌友散了,外婆揭开锅盖给他做一顿饭。

这些外公都没说,他全都忽略了,这些不属于他青葱记忆,这些只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琐碎,是他到老都还在祈求上天不要收回的平凡幸福。

大概爱情也是有年龄的吧。年轻的爱情热情纯粹,四目相对就能让多巴胺迅速分泌;年老的爱情温婉恬淡,把所有的情话都寄托在无言的生活琐碎上,细水长流,尽是圆满。

我的外公外婆,年轻时因莫名的缘分走到了一起,没来得及体验爱情就为生存拼命挣扎,到老了才偶尔从回忆里摘取几片分明的快乐,各自品尝甜而稳妥的淡淡馨香。

也许最好的爱情就是这样,陈酿了几十年才能品出其中芬芳,既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久月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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