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西弗，第一次看到这名字，是段老刚进天宫时，在递给他的病人名单里。可后来不知怎么，这名字被划掉了，问其原因，太白金星眉毛一垂，脑袋一耷，只说了句，"以后你就知道了"。

天宫里的神，各管一方，各有各的故事。北斗星君也叫文曲星，主文运，文章写得好，常被说是文曲星下凡。爱神丘比特，他的故事在人间排成串。传说他有一张金弓、一枝金箭和一枝铅箭，若被他的金箭射中，人便掉入了爱情的陷阱，冤家也能成佳偶；可若被铅箭射中，人便被推到了爱情门外，再好的感情也会擦肩而过。

自从来了天宫，以前在书里才看到的各路神仙，这会儿都到了眼前。智慧女神雅典娜，美神断臂维纳斯，各有故事，而西西弗，这名字对段老有些耳生，听上去总有点异域味道，眼前总闪过幅异域画面，爱琴海某个小岛上，蓝瓦白墙与碧海白沙下的故事，或是一条中世纪古街里，教堂老钟的余声回绕巷间。不过没多久，这名字便被冲淡在各种"方子、种子"的研制里。

二

自打从林黛玉与武则天那取了样，段老便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像个苦行僧，排除杂念，埋头在调配室里搞研究。幸好段老当过医生，能心有猛虎，也能细嗅蔷薇，基因密码在段老体力、精力的携手下，很快有了雏形。

连续几日的奋战，段老已经觉得有些乏力。他出了研究室，倒了一杯茶，走进书房，在桌前一把黄花梨木的太师椅前坐了下来，两手耷在扶手上，双脚探到前面，半闭眼睛，方才觉得浑身舒坦了些。桌子上一个透明包，顺着段老的余光溜进了他眼睛，他一提精神，突然想起太白金星的方子，怔眼一看，果然就是，方子还躺在桌上一丝不动。要按以前，时辰一到，太白金星准会派人取走，可这次，段老琢磨着，不知什么情况。他想让助手给送去，可助手还在调配室里盯着数据，又想到自己几日来的劳顿，不妨出去走走，便把方子放进衣兜，出了宫门。

刚到门口，一股隐隐的、凉中略有冲鼻的气味，裹着风飘进了段老的鼻子。段老顺着气味走去，见宫外"莹霜仙子"们旁边多了一片树林。树木高大笔直，多有20米以上，靠近后，觉得气味更浓，略冲带凉，有些樟脑味道，让人耳目清澈。顶部树冠簇拥着，叶子茂密，越往下越稀疏，树干笔直，树皮橙深褐色，根颈有结疤一样的木瘤。

光透过树木，将倒影洒在地上，段老捡起地上一片叶子，拿近处细看，树的叶片呈卵形，基部心形，有10多厘米长，叶上有一层白霜。他很快认出了这是桉树，一种人间的树，也叫尤加利，产自澳洲，叶子是澳洲考拉的最爱。树叶气味清新，可入草药，可提炼萃取做精油，抗菌消炎，能提神醒脑、治疗风寒、促进新细胞组织构建，对呼吸系统与免疫系统也有利。段老这才想起，刚来天宫时，受人间雾霾影响，天宫一度受灾，一直说要有行动对抗，没想到这片树林，也是个对策。

尤加利树下有一些低矮灌木，还有些散落的树叶，绿色里夹杂了些黄，错落相间。灌木丛里树叶在风里颤抖着，发出了沙沙响声。段老远远一看，感觉有团棉花一般的东西在动，他轻轻走过去，突然一只白兔蹿了出去，蹦到了旁边一处叶子里。

"这兔子也和尤加利树一起来的？"老段一惊，心里嘀咕着。

三

天宫和人间最大的不同是没有了死亡，神仙若触犯天条，惩罚是被贬入人间，可没有剥夺生。没有了死，生有时也会活力不足。天宫里，神仙们都是悠然平静，走路不紧不慢，像是上了发条的钟表，同一个节奏，没有着急忙慌，没有紧赶慢赶，没有活泼泼的生气。

这只兔子蹦跳时，那一丝胆怯和恐慌，突然刺激到了段老大脑里的某条神经，让他想起了人间时的某些记忆片段，而这，都与天空祥和平静是完全相反的。

从人间到天宫，有段必经路，先经过一段两面悬崖的陡峭道路，"望石道"；再坐上一部直上的电梯，穿过"望石梯"，人间的所有记忆都是在这望石(忘时)道与梯上，彻底被抹掉的。

不过段老走这条道时，守路的两个小神，聊得正欢，一个向另一个说着自己偷下人间时的见闻，另一个竖耳听着，一脸羡慕。他们这差事，是一脚托着天，一脚踩着地；一边是人间的花红柳绿，勾得他们心里痒痒，一边是远离天宫，天高皇帝远。

这差事好就好在，就算出点小篓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很难会被玉帝发现。记忆就是没被全抹，也被掀了个底朝天，偶尔幸存下的也都是一些碎片，掀起不了大风浪。加上神仙们会把仅剩的一点，当做宝贝封在心底，像是得了福利，吃了块糖，只留着自己回味，怎么也不会说出来。

段老在两个小神聊得正欢时进了"望石梯"，一个小神心不在焉，将面板上的9按成了6，段老清理人间记忆的时间便少了几秒，这也让记忆在涂抹时漏了些，成了幸存的福利。

段老记起了他在人间时便养过兔子，看着这兔子便觉多了几分亲切，不知不觉跟在兔子后面，想带它回"享安宫"。

兔子看到段老跟着，便朝前跑去，它一路小跑，转过几处宫址，往右一拐，上了条小道。刚才还蹦蹦跳跳的兔子，上了小道便放慢了速度，段老很快跟了上去。他往两边一看，一阵眩晕，腿打哆嗦，两边是悬崖，深不见底。小道是个绳索道，走在上面打晃悠，段老扶着绳索，小心翼翼，"天宫里怎么还有这种地"，他心里想着。

过了一片云雾缭绕之地，一座大山挡在了前面。兔子停下来，念了几句密码，有一条索道向他们伸来，兔子蹦上索道，段老随在其后。索道通向一个山洞，兔子进了山洞，段老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山洞很长，里面黢黑，还隐隐有点隆隆声，像是崩山的石头声。过了一会，声音没了，洞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喘气声。光渐渐消失，里面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兔子看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走到哪了，段老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又过了会儿，有了点光亮，段老顺着光，看到了前面的洞口，兔子也停在洞口，转头看着他。段老小跑几步，到了洞口。

洞头外的墙上贴了一张纸，段老凑近一看，最上面几个大字"寻兔启示"，"广寒宫的玉兔不慎走失，万分焦急，寻见帮送回者必赏金重谢，落款是嫦娥。"贴示上放上了兔子的大头照，雪白脑袋，耳朵跟略有点灰色。段老一看，就是自己前面这只兔子。广寒宫离他的"享安宫"是天宫里的对角线，距离相当远，兔子怎么会跑到他那。段老正想着，只见兔子在前面向左一拐，不见了。

天宫地形复杂，还有不少禁地，路口间设有密码，密码对上，路方显现，若是没有，路的一端便是尽头。

前面这兔子，每到路口，便清晰对出密码，可见是个熟主。它要去哪儿，段老也不清楚，只觉情况有些蹊跷。

四

出了山洞，有片空地，兔子朝空地跑去，时不时还回头看看段老，看到段老停下，兔子也会停下。看到段老跟上脚步，兔子便又超前跑去。

又跑了一会儿，兔子突然停下。段老远远看去，前面像是一个神，只见他披散头发，光着膀子，看到兔子过来，摸了摸兔子的头，之后又站起身。他双手去推一块巨石，紧绷的身体向前倾斜，身体慢慢变成了90度。

“这是神，还是人？”段老心里想着，要是神怎么会在这荒芜处推石头，要是人怎会在天宫？

这大力士并没有注意到有双眼睛在他后面，只见他面颊紧贴巨石，弓着身子，双腿稳蹲，双手摊在巨石上，十指分开，汗水顺着手指缝，浸到石头上，石头的棱角在摩擦中已变得光滑。大力士憋足集全身力气，咬着牙，赤膊的上身泛着汗水透出的亮光。

巨石看上去有几百斤重，要不是从后面看，完全看不到大力士的影子。

巨石一点点往前移，慢慢接近山顶，只听咣的一声，石头从右侧滚了下去。大力士转身看着巨石滚落，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又重回到山脚下，再次推住石头，一步步着缓缓向着山顶方向推去。这次比上次又多推了一些距离，离山顶更近了，可巨石再次滚落，传来一身身闷响。大力士又回到了下面，再次去推巨石。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段老这时想起，这就走刚才过山洞时听到的声音。

“这不是无用功吗？"段老看着纳闷，走了上去。

"请问你是？"

"西西弗。"

段老一惊，又一次听到了这名字，他想起了之前报上来的患病者的名单。

"你这是要把石头推上山？"

"是。"

"看着似乎很难。"

"下次就会成功。"

大力士没有抬眼看段老，他表情镇定，双眼没有离开巨石，双手再次放到巨石上，开始推。

"非要把石头推上去？"

"是"

"为什么？"

"要是成功，人间就不再有死亡。"

段老心里一惊，退了一步。这回答让段老心里嘀咕。

死亡是冥王管的，冥王是死神，他虽在地狱，可还是神，是天宫的人，关系都在天宫。每年天宫大会，冥王都会来，汇报一年里他们的业绩，收了多少人，从里面拣选几个优秀的，再送到天宫。

因为冥王手里有几个成神指标，他成了仅次于玉皇大帝，权利最大的神。本来还有宙斯，可宙斯闭关修炼，基本不再管理天宫事务。在东西方神仙合并成一家后，玉皇大帝便成了老大。

地狱里，贿赂冥王的排成队。玉皇大帝常对冥王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据说玉皇大帝，对谋篡位者，常是表面宽宏仁慈，既往不咎，只是打入凡间，让他们重新修炼，可暗地里，却会派信使到人间把他们拿住，悄悄送给冥王。让这些反叛者，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玉皇大帝和冥王的关系称兄道弟，不同一般。而这样的机密，本不应该被段老这种新到的小神知道，可就因段老是神医身份，有了些特权，某一次在给玉皇大帝诊病时，他听到了些不该他听到的话。

段老刚来天宫时，以为真是自己业务优秀，才被拣选入天宫。后来他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两股实力博弈后的替代品。筛选入天宫的名单里，两股实力，实力相当，都想推荐自己的人。他们相互拆台，使出各种手段，最后冥王没辙，便推荐了没有背景、业务也过得去的段老。利益双方都不得罪，两边慢慢也不再吵吵了。段老没有站队，坏处是很难往上升，只能守着技术，干点类似工程师的技术活，不可能像东南龙王那样雄霸一方。可好处是哪边都对他客客气气，倒也少了很多事。

神仙和人不一样，不爱热闹不爱扎堆，多是独善其身，见面点头寒暄，背后独来独往。他们之中也有善有恶，善者为民除害，恶者利用权利，压榨人间。段老进天宫没多些日子，已感觉到了天宫的乌烟瘴气，营党勾结。可能是看管"望石梯"的小神，经常出点茬子，让拣选的人入天宫后，记忆支离破碎地留下来，人性的恶也有不少没除干净。以前以为天宫是片净土，可如今来了才知道，天宫太大，和人间一样天高皇帝远，贪污受贿一个不少，只是比人间更隐密，而他因为行医，哪方利益都需要他，方才自保。他也总是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埋头看自个的病，开自个的方。

段老隐隐感觉，眼前这位西西弗，和其他的神不一样，他身上多了一份人的血气。

"就你一个？"

"是。"

兔子跑到了西西弗的右边，扭着身子，舔西西弗的脚，又冲着段老哼哼，像是在给段老暗示。

段老顺着兔子看去，西西弗的小腿肿胀，肿的像个柱子，颜色发青，露出一条条筋骨。腿上皮肤颜色红暗，能看到一些血迹的印子，还有些皮肤有点脱落。

段老这会才明白，为什么兔子一直像是引路一样带着他，原来是让他给西西弗疗伤。

"你是新来的吧？"西西弗这会儿抬起了头，看了眼段老。

"嗯，刚几个月。"

"我这荒芜大山已经很久没有神来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

"他们把我关在这，如果我能把石头推上山，我就赢了，他们会放了我，还会消灭死神。"

"你说的是冥王？"

西西弗停了几秒，没有回答，"我不想提了，我的事天宫都知道，你自己去问吧。"西西弗脸上一下变了天，抬头看了眼天，又低下头。

"那我先帮你把伤口包扎下吧"，段老掏出了"百病散"，本来准备给天白金星送去的"方子"。段老感觉到这位西西弗的一身正义，一脸侠气。很多时候，第六感是最准确的，段老相信他的判断，更何况，他的职责便是治病救人。"天宫虽常年低温，没有病菌，可容易让伤口冻结，血液凝固，死不了，也活不好，受着折磨。"段老看着西西弗的眼睛，话语很深长。

"好，来吧"，西西弗目光坚毅，俯身侧卧，伸出了有伤的那条腿。段老之前还有些担心，怕西西弗以其顽劣，一口回绝，可没想到答应得这么爽快。

"他们要折磨我，我偏要活得好好的。"西西弗眼睛里透出的坚毅像是一盏灯，让段老感觉到了一种力量。

"好了"，段老不愧神医技术，三两下便把伤口处理好了。"你不能在这样推石头了，如果这样推，伤口还会复发。"

西西弗随口"嗯"了一声。

"你在这多久了？"段老问

"很长，不知道时间了。我为了驱赶人间死神，得罪了众神，他们把我打入人间，又打到地狱，可还觉得不放心。后来他们又把我关在这，我的事就是不停推石头。"

"你要驱赶死神？"

"是，之前差点成功，可最后……"西西弗没有在再往下说，脸上掠过一脸惆怅。"不过我觉得现在很幸福"，西西弗刚刚阴郁的脸这会突然又放晴了。

"幸福？"

"是啊，你没看到我的幸福？"

"我看到的是单调和重复。"

"没有别的？"西西弗哈哈一笑，"那太好了，说明我演得不错。"

"这怎么说？"段老露出了一脸不解。

"我每次往上推，内心都会放空一切，完全沉浸在推的过程。有一种叫做"希望"的火苗在我心里，我顺着光亮往前走，完全看不到四周的黑暗，每一步都觉得无比力量，信念在我的内心发芽，开花，像明灯指引着我。我相信，把石头推上山后，就是成功，下一次就会成功。巨石落下时，我也会有一丝失落。可很快，下一个远方，又重新唤起了我内心的力量，我又重新投入下一次，再一次的信念又重新引领了我。"

"看不到头的重复？"

"不，是没有尽头的希望。"

"你这是在麻痹自己，是心灵鸡汤的自我暗示。"

"那只能说你认识浅薄。"西西弗擦了下头上的汗珠说，"你关注的是结果，我看重的是过程。如果看结果，那人间是没有长生不老的，人一生下来，就知道有一天会死。如果知道早晚会死，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干嘛还要学习、工作，不如直接等死。很多时候，不能只看结果，意义在过程。如果觉得结果没有意义就不做，那目光太短浅了。"

"可这样做有意义吗？如果是惩罚，那你还在享受惩罚？"

"是，享受惩罚。"我享受过程中带给我的希望，如果没有希望，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兔子这会儿跑过来，舔舔西西弗的腿，又舔了舔段老的手，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这好像是广寒宫嫦娥的玉兔，怎么会在你这？"段老看到兔子，言下之意是不是该物归原主。

"它前不久来的，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中间回去了一趟，现在就怎么也不走了，说我这有趣，有生气，可能是嫌广寒宫太冰冷吧。"西西弗哈哈一笑。"嫦娥深闺宫中，清冷孤傲，兔子或许待得太闷。"

兔子在旁嗯嗯点着头，一会儿又开始舔西西弗的胳膊。

"天地万物是有灵气的，相通的"，西西弗又把话题拽了回来。"我心中有希望，能把单一重复当成享受，这是我的幸福。而这种幸福，能通过空气中的离子传递到人间，这也是我的幸福。"

段老听得有些懵，感觉西西弗想被洗过脑。

"任何事，做到极致都不简单，而这种通往极致的路上，常是布满单调重复，也写满了失败。我以前是人间之王，被拣选成神，处处是拥护者。可后来权利斗争，我遭受陷害。他们寻遍惩罚办法，想找个最狠的法子，想看着我在希望和失望的交织中崩溃。可我偏是打不死的小强，享受希望的过程，失望对我就是瞬间烟云。我做的这事看上去重复单调，可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段老摇摇头。

"我想你以前待的国家，应该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吧。"西西弗又看了眼段老，诡异一笑。"听说你们那，皇宫里的建筑，柱子正面雕梁画栋，背面油漆都不涂。"

段老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到底是神，人间的事一清二楚。"

"那样省下了不少时间，工期短，经济成本也省下很多，我们国家作法很务实。"

"可你们还怪白蚁、雷电、火攻，你们就图经济，就想实用。你们连信奉神都是实用功利的，有事拜佛，无事不登三宝殿。到现代社会也一样，赚钱的事蜂拥而入，不赚钱的作鸟兽散。"

"呃"，段老没想到西西弗这么一针见血。

"你知道吗，西方文化就和你们那不一样。教堂是古代欧洲文化的象征，欧洲很多教堂，有的修了很多年，还没修完。西班牙的圣家族教堂，高迪设计的，已经修了150多年了，还在修。正面背面，所有地方，同样对待。看似枯燥重复，可若能沉浸在过程，享受它，便会觉得它是快乐，是幸福。"

"用现在的话说，工匠精神。工匠精神讲究的简单重复，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就是我的号召。只不过他们做的事成了，我做的事没成。我得罪了众神，无非是让他们神的地位收到威胁。而他们对我的惩罚，让我以另一种方式影响人间。从这一点看，我要谢谢他们。"西西弗脸上露出了满足的一笑。

"好了，我要去干活了"，西西弗站起身，"我这大山里，平时见到只鸟都不容易，你要没事就过来转转。"西西弗走到了巨石前，双手摁在石头上，突然转头补了句，""天宫复杂，小心为是"，说完又开始了他的"工作"。

他比之前用了更多的力，手推巨石，一步步向着山顶挪动。他心里想着驱赶死神，嘴角露着笑。

"把不幸当成幸，是无奈度日，还是发自内心。"看着西西弗的背影，段老心里想着。他总觉西西弗的话里兑了鸡汤，可他的确佩服西西弗说的工匠精神。中国以前也有的，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神？他的内心得有多强大？"

四

都说天地之初，山崩地裂，能量最大。段老上次去"时间储藏室里取任务时，无意中看到有个记载人类起源的柜子，柜子很大。关于人是怎么有的，种种说法，有猿猴进化的进化论观点，有亚当夏娃的上帝造人说，有各种神话故事说。那儿像个大百科字典，段老想着，应该一定也有西西弗的故事。

兔子把段老送过了索桥，念了几句咒语后，索桥连着兔子在云雾里消失了。

段老没有直接回"享安宫"，转了几道弯，又进了"时间储藏室"。他找到记录人类起源的柜子，在柜子前的电脑屏幕上，输入了"西西弗"。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小字，西西弗斯，《希腊神话》，内容摘要写着：

"西西弗名为自西西弗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西西弗斯曾一度绑架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可也因此，他触犯了众神，诸神罚他将巨石推到山顶。"收纳号写着"M21-358C-7675"。

"没错，就是他"，段老关上了柜子，拿出柜子里的石钥匙，走到"时间储藏室"里一个圆形石壁前，石壁上写着"天堂图书馆"。段老把钥匙插进去石孔，石门纹丝不动，他退后几步，左右打量。发现石门上石孔旁边，有两个凸起的小扭，金属做的。他又一次插入钥匙，去按两个凸起的小扭，门支棱开了。里面一个玻璃穹顶，阳光透过穹顶洒进屋里，通亮无比。"如果有天堂，那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入口处一排金色小字，闪闪发亮，落款写着，作家博尔赫斯。段老突然有了一种在天堂的优越感，在这，他真正触碰到了，作家梦里的天堂图书馆。

偌大的图书馆分成了无数列，每一列上都有自己的标签。段老顺着标签，找到了M21书架，看一看数字，从F、G到W、Y，突然他一抬头，看到了上面的书架直耸屋顶。

他搬来一个梯子，爬上梯子顺着字母的排序往上看，终于找到了C架，可才到121，7000多的标号，这得走多远。他下了梯子，数着标号继续往前走，在算着数字差不多处，又爬上了梯子，终于看到了358C-7675。

段老伸手去够358C-7675，封面上写着《希腊神话》，牛皮封面，压凹了几个大字，一看就是很有年头的古董。

"哎呀，还真是沉"，段老一个晃悠，发现一只手竟然搬不动。

段老踩好了梯子，两只手一起去拿书，颤颤巍巍把大书捧下来，摊开平放在桌子上，一本书已经占满了整个桌面。

段老直接翻到最后面的人物索引，看到了西西弗斯，这西西弗斯就是西西弗，对应在P121页。

段老把书翻到了那页，书上写着："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与更加悲剧的俄狄浦斯王类似，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他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最后，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书的下角标上，又注了相关信息，见书256D-8259。

段老再一次回到书架去找书，这次书没有在高处而在低处。段老俯身蹲下，一点点去对标号，终于在最下面一排架子上抽出了256D-8259《荷马史诗》。

《荷马史诗》里没有人物索引，却有单独一节介绍西西弗斯，书里写道："西西弗斯是人间最足智多谋的人，他是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国王。不久他被拣选成神，可西西弗斯仇恶除害的血性不减，当宙斯掳走河神伊索普斯(Aesopus)的女儿伊琴娜(Aegina)，河神曾到科林斯找寻其女，知悉此事的西西弗斯以一条四季常流的河川做为交换条件告知。由于泄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便派出死神要将他押下地狱。没有想到西西弗斯却用计绑架了死神，导致人间长久以来都没有人死去，一直到死神被救出为止，西西弗斯也被打入冥界。

在被打入冥界前，西西弗斯嘱咐妻子墨洛珀(Merope)不要埋葬他的尸体。到了冥界后，西西弗斯告诉冥后帕尔塞福(Persephone)，一个没有被埋葬的人是没有资格待在冥界的，并请求给予三天告假还阳处理自己的后事。没有想到，西西弗斯一回到大地，又重新组织人马，对付死神。眼看就要成功，众神发现西西弗斯的力量和谋略足以把人间和冥界翻个底朝天。只有把他放在身边，在看得见的范围，才最安全。"

就这样，众神又把它抓回了天宫，为他专门造了一座山，又投给他了一块巨石，他每天的任务就是要把这块巨石推到山顶，然后再眼看着这巨石滚到山脚下。西西弗斯被改了名字叫"西西弗"，去掉了斯，众神不让他死，而让他永远没有任何希望地重复推石头，永远重复这看似这毫无意义的动作。

西西弗成了天宫院一道不成文的秘密，被示为反面例子，触犯天规者的最高惩罚。人间是天宫与地狱轮回的中间环节，想一根扁担，挑起两头。西西弗得罪了所有的神，要要掀翻扁担，让神失去优越感，所以才被招来重罚。从那之后，天宫再也没有敢绑架死神的，死神挥舞他的特权，在人间与地狱间逍遥，而天宫众神，更是把死神当成他们的好友，有了死神对死的掌管，才能显出他们的优越。

段老鼻子一阵酸楚，眼泪夺框而出。他又想起了那个画面：西西弗用尽全力，将巨石推近山顶，巨石便从他的手中滑落，滚到山底。他在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重复。

"应该把西西弗编进基因密码"，段老闪过一个念头。重复做一件毫无希望的事，西西弗还能笑，还能在过程里享受他的"幸福"。在别人惩罚的目光里，还能笑出声。在别人眼里的"不幸"中，找到自己的"幸福"。这品质，难道不该带入人间？

段老想着想着，像研究里发现了新成果，一阵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