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只有一安心法,安心做一忠义人,则亦无他念矣。
这是益阳胡林翼给他夫人陶静芳家书中的一段话。
晚清道、咸之际,政窳(腐败)民敝,太平军崛起草莽,号召反清,金田一呼,席卷半壁。
曾国藩等一般书生,搏斗了十余年,终造成“同治中兴”,胡林翼虽不及见,但曾国藩对胡林翼极致推崇,说:“胡公功在天下”,指明他“变风气为第一,而荡平疆土二千里次之”,对胡林翼志节事功,可说是准确而简切的评语。
胡林翼在少年未入仕前,即毅然以天下为己任了,他给他祖父信中有:
秀才便当以天下为己任,此一腔恻隐之心,越读书越忍不住,况兄素以安民利物为志者……
由此可知其抱负不凡!
其后赘于江宁,做两江总督陶澍的娇客,又与左宗棠订交,观摩切磋,已有心得;中进士,入词林后,又熟读《史记》、《汉书》、《左转》、《纲鉴》、《中外舆地》,于古今兵政,山川垝塞,更有洞彻得领悟,到了三十五岁,才得实地从政得机会。
他在辞家赴任时,谒墓发誓:
不取官中一文钱,立志做一清官,绝不丢祖宗的脸。
在贵州的政绩,也确能做到“安民”、“便民”、“教民”。当太平军横扫桂、湘的时候,他上书当局,援引古今,参证情势,主张“用兵不如用民”,终于在各方敦劝下,亲自带兵与曾国藩并肩着手规复东南的大业。
前面引述他给静芳夫人的一段话,即是收复武汉后,他到湖北时所写的。经过战争后的武昌,是一个残破的局面,所以在家书中他说:
到省后,城中一无所有,兄只宜尽力一战耳,胜亦佳,败亦佳,胜则成一时之功,败则成千古之名,不足念亦不足悲也……
又是何等慷慨!他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向,至此更为坚定了。
湘军与太平军初期战争局面,是拉锯式,武昌三失三得,地方一次比一次残破,民生一回比一回困蹶,胡林翼已由“按察使”升为“巡抚”,招兵筹饷,日夜焦劳者八九个月,他给静方夫人信中说:
此间事非无兵可战,乃无饷可筹。今人十口之家,向家长索食,则当家者日夜焦劳,况以一二万人向我索食,而且支持九月之久。
说到他自己,则说:
心中未尝不愁,却喜性情开展,不甚怕死;故如此折磨,如此艰难,形状如昔,惟须发稍白耳。
不畏难,不屈挠,乃足以担当大事,须发稍白,便是他事功的记录。
曾国藩率兵东征苏浙之后,武昌成为后方重镇,他认为胜败兴废的枢机,应以吏治财政为一切措施的根本大计,他说:
就地方的急症,莫如选将;医国家的其病,莫如察吏。兵事为治标,吏事乃治本。……夫吏治之不修,兵祸之所由起也;士气之不振,民心之所由变也。凡上下交接之事,诿之幕友,官民交接之事,诿之门丁。州县之所谓小事,即百姓之大事也,今日之所谓小贼,即异日之大贼也……
他厌恶一般明里照例而行,暗中却挟私以徇,“悬一例而预谋于例先,变更一说以圆通于例外”的官僚作风,他抉出“例实足以快其私,而不足以杜一切之弊也”,主张破例而不徇私,更主一切从严,谓“爱人之道,以严为主,即心池而气浮,惟严以戒之”,“严则赏罚明,是非明”。继之以奖廉惩贪,崇实黜华,抑奢竞,尚廉耻,于是吏治整饬,风气一变。对于理财筹饷,尤着意于培本养民,开源去利。
这种见解与做法尤极其正确而切实。他以一省的行政长官,告诫僚属:
吾辈做官,如仆之看家,若视主人之家如秦越,则不忠莫大焉……
后世做公仆的大道理,在当时他已剀切(切实)明白地说出来;同时更访求人才,饬地方举荐才品兼优之士,他以为“天下事固患贫且弱,而所以贫弱之故,则正气不伸而伪士得志也”。认为“得一正士,可抵十万金”。他邀到“清强有执尤务节用”得阎丹初(敬铭)作臂助,一二年间,把鄂省百余年钱漕征解得积弊一扫而空,“为民间岁有钱一白四十余万串,为库储实筹银四十二万两,节省提存银三十一万两”,“砭其症结,拔其根株,取官吏中饱,还之于民,奉之于公”,这种抱负于措施,今日各级政府从政人员,可师可法,尤应该虚心检讨胡林翼所说的种种弊窦,引为鉴戒的。
他对事有主见而不执成见,有志气而不用意气,尤能克己以待人,屈我以伸人,一切为其忍,为其难,完全以顾全大局,扶持善人、伸张正气为出发点,不顾艰难,实心实意地为曾国藩等作后劲,处处为公,没有丝毫私念或畛域之见。
如联络官文,调和多隆阿,鲍超,当危疑震撼之会,以镇定明睿处之,所以曾国藩叹其“进德之猛”,而称“胡林翼才力过国藩十倍”,有人把胡比做“汉初三杰”之一的萧何,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军事倥偬中,对于进德修业毫不松懈,礼聘贤士,在营讲论经史,比证时事,命门人汪梅村等纂著《读史兵略》,提倡读书研究风气,病中尤与宾友烧烛席地讲书不辍,这样鞠躬尽瘁,不休不已的精神,使他身体日见孱弱,内忧未戡,又见外患日亟,不幸得了胃病心脏病以及失眠病症,他给左宗棠信说:
欲耽半夜之美睡亦不可得,而百年之美睡又不即至。
说得很幽默,而这种风趣也就是他的“安心法”。
辛酉(咸丰十一年,公园一八六一年)八月二十六日,逝于武昌节署,年仅五十,赐谥“文忠”。《吴愙斋谒胡文仲祠诗》有:
中兴文武多名臣,三湘豪杰尤璘彬。荐贤不已书十上,天下为家公一人。……无身家念乃刚直,有经济才能屈伸。……知人善任无畛域,手挽乾坤在一身。
于胡林翼行谊志节均为纪实之语。
胡林翼中举人时,年纪还很轻,便到南京去成婚,那时候他的岳父陶澍正做了“两江总督”,他便在岳父督府内住下来。
他在南京并不利用岳父作为今后政治上的靠山,也不对以后的出路计划布置,只是一天到晚迷溺于秦淮河的妓院里。妓院是销金窝,胡林翼的父亲虽是个由翰林外放的知府,但积聚的钱并不多,那点遗产不足他经常去千金买笑。
他在没有钱可以乱花的时候,便向老丈人的账房取钱,账房先生因为他是总督的女婿,也不便多说些什么,只有一面照数付给,一面报告彭澍他的这位快婿在外面荒唐的情形。
彭澍对于胡林翼以秦淮河为家的行为毫无反应,甚至要账房在胡林翼以后取钱的时候如数付给,不必过问他的用途。
在南京荒唐了一年,恰恰用掉了陶澍一万两白银,陶澍并不肉痛,但丈母娘又肉痛丈夫的钱,又肉痛女儿的被分肥,更愤慨着女婿的没出息。她不免向老丈夫叽咕,老丈夫却完全站在女婿一边,对太太说:“他现在还年轻的很,让他多玩玩吧。将来他即使想玩也没有心心绪和时间了。你也不必为他的前途担心,他将来的成就,还在我以上呢!”
当然,陶澍也绝不会容许他的女婿长此荒唐。
他突然在一天大请客,所有在南京城内的重要官员,自布政使以下全部被邀,陶氏通知胡林翼到时也需出席,胡林翼以为这不过是普通的应酬,他既非在职的僚属,又讨厌这种官场的应酬,当面虽然答应,到了时候,还是耽在妓院里。
到了时间,陶澍见女婿不到,就一面让宾客诸人就坐而暂不开席,一面派中军骑马到妓院里把他找来。
中军费尽唇舌把他请出妓院,扶上马背,疾驰到督署。
胡林翼进了督署,发掘气氛有点不同寻常,大厅上高朋满座,灯烛辉煌,然而寂静无声。更可异的是自他老丈人起,全是穿着官服,不像是普通的宴客。胡林翼一到,除了他的老丈人,全体都起座恭迎他入席。更使胡林翼吃惊的是他的座位,竟是第一贵宾所坐。以胡林翼的行辈身份,逢到这种场合,按礼是席次很低的。
胡林翼初以为是他们搅错了,要求更改。但作为第二贵宾的布政使亲自携着他的手入座,并说明是由于总督的亲自安排。胡林翼入了席,心里却十分不安,偷眼望他的岳丈,岳丈却吩咐伺候的戈什哈通知上菜开席。
酒过三巡,音乐停奏,陶澍起立,座中贵客也全体起立,陶澍双手举起酒杯,向着胡林翼说:“贤婿,你且先饮下一杯酒,我有话说。”
陶澍说完就先把杯中酒呷完,胡林翼只有依照岳丈的话,把杯中的酒喝了,惊讶于他的岳丈的反常举措。
陶澍先请宾客们坐下。然后对胡林翼说:“你来了一年多,想来南京也玩得够了。你即年轻,又有才干,国家正需要你。温柔乡不是可以常长住的,希望你从明天起,把以往的生活结束,从头做起。今天我是专门为你饯行的,在席的世丈们可以作证我的诚意。”
胡林翼当时全身是冷汗,羞惭的难以抬起头来。
第二天他便离开了南京,回到北京,埋头用功,不久中进士,入翰林。
散馆后,外放到边僻的贵州,做黎平府知府,奠定了以后事业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