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打开着,风携着蝈蝈声一起走进这昏暗的屋子里。窗帘妖娆地扭动身子,引诱着散发着惨白无力的白色灯光的台灯,灯光照射到棕黄色的圆形面板上,在这面板上又把高挺的鼻子照现出来,油腻发亮的手夹着正在吐露着蓝烟的香烟。缥缈的蓝烟纱轻盈忧愁地在一个焦黑的头顶上舞动着,它像是知道这瘦小脑袋的心事,好心地为他忧愁着,迟迟地悬在灯光照射到的地方不愿离去。
好几个这样的夜晚,窗户都会印刻一个人形的剪影。陈平歪着脑袋像是为着寻着乐趣似的专注地看着蓝烟从香烟的末端逃离出去,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穿过他的视网膜在他的脑子里形成图像,只是呆滞地张开有些浑浊的眼睛。他移动他铅似的身子,手臂摩擦着中间已经掉漆了得书桌,发出凄凉的声响。陈平举起夹着香烟的右手,伸着脖子贪婪地吸了一口,脸颊下形成两个深深的凹坑。香烟上的红点往嘴唇走进了一点,烟灰抓不住白色的烟条了,失望地在油腻发亮的手背上摔了个粉碎,撒降下来。捏着还有半截的香烟香烟,他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把手摊在书桌上,蓝烟缓慢地从他的鼻孔里压挤出来。
不知不觉,天已经发白了,汽笛声多了起来,原本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梧桐慢慢地清晰了,四周的房屋也从黑暗里钻了出来。不知道是黑暗退去了,还是陆地上的物件从黑暗里钻了出来。一切都明了。
因为适应了黑暗,陈平觉得这光来得有点强烈,眼睛不自觉被放大了好多,条件反射地尽可能地捕捉显露出来的建筑,树木……所有可以被人一眼望见的东西。
该要上工了,陈平说不清楚自己此时的心情,不知道应该是忧愁还是激动。他木的从已成为身体一部分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惯性地洗漱完就打开房门出去了。空空的房间里的那中间缺了一大块黑漆的书桌上放置的烟灰缸内歪扭重叠地躺着许多烟头。边缘有一只倒立着的,还留有一些唾液,白色的部分有一点褶皱,正袅袅地向上撕扯着蓝丝。天空变成了粉桃色,有一两片云点缀其中,山的那边是强烈的金橙色,格外地在山的边缘形成一条蜿蜒的粗糙的金线。陈平拉扯要从肩旁上滑落下来的外套,耸了耸肩,好让衣服紧包裹着他。随之,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长吁一口气,抬头看了一下四周。突然,他的眼睛盯着右上角栏杆处不动了,昨晚不得解的问题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答案。他决定了,他要跟她理论个明白,他信步走过去,像初赴战场的士兵一样,往栏杆那里走过去。栏杆处的那个红点看见他了,首先张开了口喊了他的名字。
“嗨,陈平!”
陈平停下了步子,刚才在脑子里想象的画面都被驱走了。在那么一瞬,他忘记了他要做的事情,甚至觉得奇怪。他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不知道踏出右脚还是左脚。
“嗨,陈平。”栏杆处那个红点又叫了他的名字。
陈平惊醒地抬起了头,温柔地注视着前面那个身穿红色长裙,手提着复古样式的小布包的女孩。他礼貌地笑了笑,和平常一样回应着:“嗨,你怎么在这里呀,风大勒。”边说着,轻巧稳步地走到倚着栏杆的女孩的身边。女孩扎着一个大的辫子,扎不起来的稍短的零星发须在她粉嫩的脸庞扫抚着。陈平跟着这发须,从女孩的耳垂一直看到了女孩棕色的眼睛,往下又看到了女孩嗫嚅着的嘴唇。“没事,又不会把人吹傻,你是要去哪里?”陈平停顿了一会儿才故作轻松,用双肘撑着栏杆,看着波光延绵的湖面说道:“还能干啥?上班呗,你呢?不上班啊?”说完立即转过身来,紧紧地看着身旁女孩的眼睛,他有点害怕,虽然说他早就知道了回应他的是什么,但还是不愿意相信,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女孩转过了身子,看着平静的湖面,刚才挂在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显出一点忧伤。陈平明白了,他把他的眼睛移向了别处,他必须做足接受最终审判结果的心理承受。
女孩低下了头,不停地用手指抠弄着布包手提环,轻声地说了一句:“那个,那个我,我要走了。”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来往汽笛声摇荡着空气。
风又向这两人吹来,女孩的红色长裙飘动了起来,马尾辫里的头发也吹散出来一些,轻拍着她的脖子。陈平的心脏快速地跳动了一下,他赶紧别过了头。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了下来,“哦”了一声作为回应。他不敢看着女孩,只是看着湖旁五颜六色的行人来回移动。女孩似乎想陈平再说点什么,可陈平仍然看着前方,看起来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特殊的事情,也并没有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意思。风连续两次吹抚着女孩的脸庞。女孩明白了,她也不愿再多想什么,索性坦荡道别:“喂,老弟,快去上班吧,等下迟到了。等我安顿好了,请你上我家吃饭,另外喝两杯。”陈平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任何一部分身体上的肌肉。女孩又说道:“走啦,在吹不得风了,怪冷的。”女孩的双手离开了栏杆,往后走去,起初是快的,走到后面,步子放慢了好多,她在等待……
“莫宁,”陈平转过了身,大声地喊道。莫宁还没有听完全陈平叫自己的名字就大角度地扭转自己身子,面对着陈平,等着陈平说后面的话,她的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笑容。
陈平顿了一下,一辆红色的越野车走了过去,他露出久违般笑容,大声地喊道:“保重!”莫宁有点失望,垂下来一点刚刚睁大的眼睛。她思忉了一会儿,猛吸了一口气,沉下瘦小的肩膀,挥动着手臂,大声地喊道:
“再见!”
多年以后,陈平娶了一个和他在一个地方工作的妻子,并且有一个女儿,而莫宁则嫁给了一个从事英文翻译的作家,但在两年前因为得了肺痨走了,留下了莫宁一个人,没有子女。在一个咖啡厅上,他们似乎有着共同的心灵感应,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他们面对着面坐着,各自诉说自己最近的状况,听见对方都能马马虎虎过去,也就都互相放了心。当谈到当年栏杆告别时,两人都觉得可笑。
莫宁端起咖啡,在口里抿了一口,豁然地说道:“如果当时你说让我留下来,我一定留下来。”陈平笑答道:“哎呀,我也想说呀,只能怪你当时穿得太红了,把我眼睛照瞎了,然后人就犯迷糊了。”说完两人都面面相觑,笑出声来。
闲谈了一两个小时,结了帐,出了咖啡厅,两人又说了两句寒暄的话语就各自分开回到自己的家里了。此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了,听说,莫宁出了国,做着他丈夫一样的工作,而陈平为妻子儿女努力地工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