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黄骡子是条命

如果能养个小狗什么的宠物,高兴的时候叫叫儿子之类的甜蜜称呼,的确可以治疗爱的泛滥;但是若能养个马牛之类的动物,是绝对不可以拿对待宠物方式,它是能想你所想,爱你所爱的。爹的红骡子就是一条命。多年以后,我有时候想,老马识途,红骡子会不会跑到我的家呢?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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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骡子是有名的难以驯服的劣性骡子。虽然是个驴骡子——即它的妈妈是驴,爸爸是马,应该比马骡子脾气小一些,容易驾驭。但是红骡子早就名声远扬了,不管是多么有经验的训马师,采用任何方式,都纷纷败在它的踢、刨、咬、踏、撞的威力下,原来在它年幼该驯服的时候,被人粗劣地对待过,所以生性暴烈。那时候,年幼的我经常看见偌大的一个饲养院里,只有红骡子追着不多的几个马驹儿跑,或者,拴在槽头对着空空如也的食槽“引吭高歌”,或者,因为抢吃草料不听使唤等原因被鞭打……总而言之,简直是牲口世界里的“五类分子”,臭名远扬,小孩子看见它,撒腿就跑;它一旦脱缰,全村的人都得围追堵截。

包产到户的时候分牲口,都是抓阄的。爹把它抓回我家了,看着别人幸灾乐祸的神情,家里的人都心里七上八下的。

骡子是我们亲房几家合用的,三爹说:“不怕,有办法的。”爹说:“蛮骡子有蛮劲,你们懂什么。”红骡子像一个被婆家不太中意的嫁人的姑娘一样一声不吭地被三爹牵到我们家了。

妈给它吃带皮的麦子,用麸皮拌草料,还把下面剩下的的汤给它喝。它居然变乖了。妈在院子里转,它的眼睛就跟着转。我站在它的槽头,看它一身红黄色的皮毛缎子一样的光亮,忍不住摸摸它的脖子,它大大的瞳孔里就有我的影子,耳朵随着我的手一抖一抖的,我就给它搔痒痒,它闭上眼睛,轻轻打个小小的响鼻,再睁开眼,甩开柔软的大嘴唇吃草料,漏着白而方的大牙齿,我就摸它的鼻子,闻到一种热的汗味和马骚味,不觉得难闻。看看它长长的宽双眼皮,电视天线一样敏感的耳朵,总是想,它长长的脑子里究竟想什么?

爹说,夏天要给它青饲料,它的力量就更大了。

妈说,红骡子有记性的。它记仇也知道好歹。大伯打麦场的时候不让它喝水,怕尿在麦子上,妈就端上一盆水,偷着饮骡子,后来大伯再拉它,到渴的时候就一步都不走了等妈的那一盆水;小叔用鞭子打它,它就用它的前左蹄子不止一次地踩小叔。小叔在骂,妈在袒护,背地里骂小叔的狠心。小叔没办法给它带嚼子,妈一手抓一把麸皮或者豆子,一手拿了嚼子,它乖乖地把头塞进去。最可爱的是它居然能把我们每一家的地和人一一对位。爹经常指着骡子骂不善耕地的哥哥,哪里回趟,哪里换行,跟着它一次都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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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别人也纳闷,怎么骡子变性了呢?妈就说,畜生是跟人性的,我们人好,骡子就变好了。我很怀疑。但是我们努力地给它吃好的草料,诱着它,脾性自然变好了。

春天种田,夏天拉麦,秋天犁地,冬天拉粪。骡子在我们几家人手里转来转去。我们见面经常的一句话是:该谁给骡子给草料了?红骡子在某种程度上维系了我们的关系。

每天,红骡子没有回来,我们就觉得一件事情没完成,不能安心。有一回,我们正在院子里淘洗小麦准备磨面,湿漉漉的粮食摊晒了一院子,水盆桶子大锅等杂物占住了进门的通道,骡子突然回来了,我想,今天可能是满院狼藉了,可是,红骡子像马戏团的演员一样,轻轻避过各种家什,蹄子踩着空隙进了门,妈妈直夸它的聪明,我就拿梳子梳理它的鬃毛,它在我们的伺候里静静享受饲料。

有一年,我们要去十几里以外拉东西,路很难走,一直快到了天黑,还在半道上。那条路的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山。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开始下雨了,是雷雨,我们必须翻过那座山,在半道上,骡子拉不动了,它的前腿跪在坡上,车子要后退,爹紧张极了,骡子的眼神里满是恐惧,爹让我在车轮后面支了两个石块,雨瓢泼一样下来,我看见骡子的眼泪都流下来,我们就这样在雨里,缓了三次,才把车子拉上来,拉上陡坡的时候,我用衣袖擦着骡子眼睛上的泪水,抽抽搭搭地哭了。爹抽了一根烟说“好险!”我们赶天黑之前回到了家。

后来有一年冬天,爹把骡子觅在山坡上,阳光正好,也有清风,不是很冷。我看见骡子悠闲地甩着尾巴吃草,就回家了。不久,有人说我家骡子出事情了,我飞奔而去,原来骡子的脚踝处,被人家果园边的锯齿样的拉线割进去了,血已经淌了一大摊,骡子疼痛得浑身发抖,它蹄子已经不敢动了,狂躁地甩头,我又一次看见它的眼泪,爹让我摸他的头和脖子,它拿它的脸颊来蹭我,像一个受伤的小孩。爹小心地把铁丝取出,我用鞋带扎住它的蹄子弯,把大把的鱼骨粉填进伤口,慢慢牵着它回家了,又给它打破伤风的针,它很快就康复了,以后我们只要一查看它的那只受伤的蹄子,它总是乖乖的配合,小孩一样。

春节的时候,是要迎喜神的。这是全村的活动。在初七或者十三,大小人口都要出动,必须牵上牲口,小孩的帽子和牲口的笼头上,都别上黄纸叠的”表华子”——状如纸扇子,然后到河沟里,面朝某一方向,份说,烧香,抢一块石头——叫大宝,回家来供在财神斗里。这时候人叫马嘶,群情鼎沸,红骡子威风凛凛,左右的人近而远之,牵着它,像牵着战马,步行的人们就是我的士兵,真好,心底涌上小自豪,也有点“狐假虎威”的感觉。

冬天到了,寒假里牵上它去一二里的水井去饮它,就更威风啦,只要有人打水,它就霸道地抢喝,我只好“呵呵”地笑着说没办法,免去我的打水之苦。回来在土窝里打个滚,它乖巧地躺倒,蹭一下,突然发力,四脚朝天,向另一个方向落下,再站起来,全身抖动,尘土飞扬,立刻有些气氛了。缰绳早不够用,我看它舒服的样子,开心极了。

后来,我要到外面去上学,终于摆脱了每天拔一捆青草的劳作,也不会半夜被红骡子因为吃不饱而用前蹄踢门槛的声音惊醒而自责,也用不着在冬天的晚上给它背上捆上破衣服破口袋御寒,但是,就是有些不舍。

我回家的时候,爹说,红骡子换了一头驴,它太老了,快三十岁了。我反复问他,不会给那些杀了卖肉的人买走吧,等回答不是的时候,才放了心。

但是,直到现在,每当梦见老家的时候,我还是依稀看见它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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