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饭馆,点了餐,付完钱,倚在柜台前等着叫号。
柜台里,半米远,靠墙站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女服务员,都穿着白色工作服,戴着白帽子,化着中国中老年妇女特有的妆,蓝纹眉标配红纹唇,红蓝铅似的鲜明对此,一下子让我想起郭德纲相声里的广场熟女形象。
两个女人挨得很近,头凑头,身贴身,像长在一起的连体姐妹。一个挽着另一个的小胳臂,右边的说得起劲,左边的听得专注,两人一个瞪眼一个张嘴,一个扭捏一个掩嘴,配合得天衣无缝,面部夸张程度堪比表情包。
我直勾勾地盯着她俩看,因为那表情实在太生动。我边看边幻想着在空气里添上三五颗雨滴似的唾沫星,好把这副画面定格在漫画书上。多年不见这种精彩绝伦的面部现场直播,我这吝啬鬼顿时觉得比捡了一百块还高兴。
她俩声音很低,听不清说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在说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关于那个女人的不好的事情,她们笑得是那么欲拒还迎,含羞扭捏,半掩琵琶。拜托,好事才不会是那种笑容好吧。
不知怎的,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小说《祝福》里的场景:一大群面目模糊的男男女女如蟑螂般凑近祥林嫂,故意打问她额头上伤疤怎么来的。她俩和那伙人真的很像,嗯。
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上餐,我有点不耐烦了,毕竟这时店里就一两个客人,而我点的又不是三菜一汤,用不着等这么久吧。我催了催对面的她俩。
一定是我突如其来的话打扰了她们的谈兴,左边的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让我等着,说没叫号就是没好呢。我只好又耐着性子观察她俩。只见她俩谈兴不减,反而更甚。眉飞色舞,对,就是这个词,眉毛飞起来,水袖一样忽高忽低,眼睛立起来,变形金刚似的忽大忽小。一张脸,活生生就是一个大舞台,灯光音响舞美,全有了!作为一个二手的社会学家,我本应该看得津津有味才对,可心里为什么越来越犯恶心了呢?
这时候,左边的边说边把右手伸进了后脖领子——抓痒。虽然只轻轻一下,那一刻,我的内心也还是崩溃的。我即将被端上来的面条啊……
还好,在我的眼皮底下,她右手手指头没有插进碗里。我怀着感激的心情端起热乎乎的面,猪拱食似的扒拉完。一抹嘴,奇怪,以前让我留恋的香味怎么淡了。
《红楼梦》里,贾宝玉说了一句名言。大意是女人年少未嫁时,是光芒四射的宝珠;待嫁为人妇,就变为寻常珠子了,光芒尽失;待到了老太婆的年纪,那连珠子都不是了,根本就是人见人厌的“鱼眼珠”!抄检大观园时,挨了探春一巴掌的王善宝家的就是一枚典型的“鱼眼珠”。
作为四大名著之首,《红楼梦》又被誉为古今第一奇书。曹雪芹敢明目张胆借宝玉之口发表这种侮辱女性的话,估计是吃了豹子胆。可奇怪的是,无论曹雪芹还是贾宝玉,都没有被打上“直男癌”的标签,相反,对这句话最为认同的,很多都是女人自己。
从古至今,女人的色相就是最热门的Ip之一。从过去历史上的四大美人到现在演艺圈的四大名旦,哪一个不是靠色相成就了丰功伟绩。美人迟暮和英雄饭否一样令人唏嘘。可是,谁又能拦住时间这头猛虎的脚步呢。
然而我想,一个女人变老,这固然不是什么好事,可也不完全是坏事。有些女人,越老越美,比如日本国宝级歌姬中岛美雪。她歌坛驰骋四十载,今年六十五岁了,还奋斗在歌坛一线,还在写歌唱歌发专辑。日语里,有“意气的年增”一说,翻译过来的意思是,随着年龄增大,有些女性会散发出一种特有的精神气质或韵味,它是一种复杂的精神和性格的内涵,体现了其人在社交、知识、性情方面的综合修养。年轻女孩因为太年轻,身上不会有这种气质。显然,“意气的年增”是一种正面的褒扬。中岛美雪就是典范。
大部分女人老了,都会放弃对自我的约束和追求,变得婆婆妈妈,热衷于东家长西家短,满嘴是非。正因为如此,那一小丢丢“意气的年增”才会显得这样可贵。
变成“鱼眼珠”,真的是因为太老的缘故吗?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这事和人本身有关系,和年龄没关系。变老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老得变成了“鱼眼珠”。对女人来说,容貌老去是必然的,生活态度的老去才真正令人毛骨悚然。那是真正的悲剧。无论何时,生活的粗砾都不该是放任心灵蛮荒的理由。永远都不是!
不是每个女人最后都能活成中岛美雪那样,但至少,每个女人都可以避免让自己变成人人见而厌之的王善宝家的。这其中,除了需要不断学习,不断接受新事物,更需要很强的自省力。这个修炼过程异常艰苦,疼痛程度不亚于小美人鱼的蜕变。
写到这里,我还是固执地坚信:远离蝇营狗苟的家长里短和是非八卦,是不沦为“鱼眼珠”的第一步。回想起饭馆里那俩女人的神态,直感叹曹公不愧一代文豪,“鱼眼珠”的比喻真绝!
2017.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