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袁非
那时候经常饿肚子。上完晚自习,要喝一搪瓷缸凉开水,喝完水还要赶紧爬上床,才能把肚子里的饥腸辘辘安抚住,睡个囫囵觉。
那天刚爬上床,闭眼不到五分钟,就被班主任赵老师摇醒。我没好气地说,干嘛呀?穿衣服,跟我走!赵老师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不容置疑。
跟着赵老师走出寝室门口,发现门外还站着两个,跟我同一个班但不住同一寝室的老贾和桂宝。
趁着赵老师走在前头跟学校门卫打招呼的功夫,我小声问老贾他们,这么晚了,发什么神经?
老贾他俩明显心里也有怨气,指着赵老师的背影说,他说去家访,半夜三更的,访他个头!
夜风里再小的声音也会传出老远,赵老师肯定听到了我们说话。只见他回过头狠狠扫了我们一眼,就挥手让我们快速跟过去。
走出校门后,赵老师只吩咐我们一句,跟着我走,就不再言语。加上饥饿感袭来,我们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于是我们三个瞬间变成了跟着赵老师屁股后面的一串闷葫芦。
在寡淡的月色下,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平日里并不完全熟悉的乡间小路上。或跨过一段沟坎,或穿过一片小树丛,偶尔有飞鸟一惊一乍忽闪而过,给人一种月黑风高的感觉。
磕磕绊绊走了差不多八九里路,期间无数次遭遇流浪土狗悄无声息的窥视、跟踪。一只叫春猫肆无忌惮地随行骚扰了我们半里路,桂宝和老贾多次捡起脚下的石块狠狠扔过去,才彻底把它打发掉。
走到一个黑咕隆咚、芭茅草足有半人高的半山坡,我们才弄清赵老师要家访的对象是谁。
我说,原来是王小云家呀!她家里的情况我们知道呀。
老贾说,她家有四口人,爸、妈、她和一个读初一的弟弟。爸有残疾,干不得重活,家里比较穷。
桂宝也说,早知道是去她家,问我们得了,何必辛苦跑一趟。
赵老师说,你们既然了解,那你们回答我,为什么初三会考前最后一个月,王小云的成绩会突然从前十下滑到最后几名?最近的复习课,别人都恨不得把书本啃到肚子里去,而她却专门在课堂上走神?
听赵老师说完,我们仔细一想,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只是大家最近都在冲刺阶段,谁也没有在意。
当然,赵老师的问题,我们肯定是回答不出来的,只能胡乱猜测。
也许是她成绩一直优秀,临毕业了想过把差生的瘾?
也许是心理问题,在她身上出现了考前综合症?
莫非是早恋?据说初中生早恋对成绩影响最大。但平常也没有发现什么苗头啊。
既然不知道,就别胡扯了。这个年龄的孩子岀现反常,大多跟家庭有关。所以这次背着王小云来家访,时间紧,任务重,我希望能一次性解决问题。赵老师冷冷地说。
敲开王小云的家门,赵老师礼貌地说明了来意。王小云的爸不见得弄懂了家访的涵义,但明显看得出他很激动和手足无措。
口里连说了几个“好"字后,一下子找不出更多的话来说,尴尬地一扭头冲着里间喊到,他堂客,老师来家访了,知道不?家访!赶紧爬起来杀鸡做饭!
听到“杀鸡“两个字,我的肚子里明显“咕噜”了一下。老贾他们两个二货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到桂宝两只眼睛立马从失神状态放出了丝丝毫光,而老贾更是快速抬起袖子抹了一下嘴角。我估计如果再慢半分,就会有亮晶晶的东西淌下来。
赵老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一块乌黑的电子表说,吃饭不必了,现在快十点半了。我们还是赶紧聊完,他们几个陪我走夜路过来还要赶回去补觉。
那怎么行!孩子们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是要吃点东西的。王小云爸有点急了,脸红脖子粗地对着屋里的吼,还不赶紧去弄!
那这样,鸡别杀了,灶上有什么就随便弄点,让他们饱一下肚子就行。赵老师也没有再坚持。
要的,要的。王小云爸边说边对他堂客使了个眼色,看着王小云妈往厨房那边去了后,恭恭敬敬地把赵老师请到堂屋里说话。又手忙脚乱地倒来几杯茶水,喊我们一起喝。
我们哪里敢喝,空肚子喝茶,越喝越饿。我岀于礼貌陪着赵老师坐下来,端起杯子抿了几口。他们两个干脆站在外面不肯进屋。
赵老师开门见山地问王小云爸,对王小云考高中的事,家长是不是有什么想法?王小云爸起先还支支吾吾,后来被问得急了,就干脆和盘托出,说因为家里困难,懂事的小云主动提出来读书读到初中就打止。毕业会考也不准备参加,免得到时考好了心里放不下。
估计赵老师心里早已有底,并没有感到惊讶。那时候农村在读书上牺牲一个成全一个是常有的事。
然后就是大道理、小道理一番苦口婆心。王小云爸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又激动万分,声音一会大,一会小。过了很久,估计是心里下了什么决心,开始不停地说,“好的、好的,全听老师的"。
他们还具体说了什么细节,包括如何去做王小云的工作,让她打消辍学的念头。我其实都不太关心。我关心的是王小云的妈,已经在屋外鸡笼和厨房间忙活了很久,怎么没有听到半声鸡叫?
当然最后,我们还是吃到了一顿不错的夜饭。一整只大母鸡、半块烟熏腊肉、大半锅米饭,在王小云爸妈的殷勤关注下,被我们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赵老师随便吃了几口,更多的时候是目瞪口呆看我们表演。至于他心里有没有真的恶心我们,不得而知。
在回去的路上,我偷偷问为什么他们家杀鸡,沒有听到鸡叫?老贾和桂宝“嘿嘿”一笑,你当我俩是吃干饭的?有我们帮忙能让鸡叫?叫了,赵老师能让杀吗?
不过桂宝又小声说,好像看到王小云妈跟赵老师在暗处推搡了几下。怀疑赵老师最后还是给了钱。我们满腹狐疑地想从赵老师脸上看出点什么不快的意味来,半分也没有。
只是自从那天家访过后,王小云的成绩又回复如常。那年全班五十二个学生全部参加了毕业会考,兑现了赵老师接我们班时一个也不落下的承诺。
那年,我们三个男生,都只有十四五岁,是班上的班干部。那年,赵老师,一名文文静静的师范小女生,芳龄也才十八。
(想起一件旧事,写篇小文章。2020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