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
往来有白丁，谈笑亦鸿儒，我们在平江路的市井之外，出入另一方天地，那里多文人雅士，自然这样的交往就是雅集了。
平江路的人情永远会温存平江记忆，成为小蘑菇童年最重要的一部分。
小蘑菇的文章显然受了《施公案》套路的影响，但确属实情，文中提到了我们平江路因缘际会的朋友，应该是我们平江路生活的最为宝贵的收获。将来即使平江路不再复如昨日，平江路的人情永远会温存平江记忆，成为小蘑菇童年最重要的一部分。
作为一个技术不错的拥有自己诊所的牙医，清蒸鱼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不专心本职工作”的老板。他热衷于买书，交友，雅集。清蒸鱼不遗余力地把我们带进他的朋友圈，苏大的古诗词教授，寺院的方丈，本地书画家，使得我们非但往来有白丁，谈笑亦鸿儒，我们在平江路的市井之外，出入另一方天地，那里多文人雅士，自然这样的交往就是雅集了。
“不务正业”的清蒸鱼还是蘇州灯谜协会副會長。在一起外出的车子上，他的灯谜常让小蘑菇和晶晶两个小孩子安静又热闹。讲张书房刚刚完工，他就在此举办了第一场雅集——灯谜协会的例会。 十几个人欢聚一堂，每个人当场出了谜面。其中一则谜面：说吴王士诚，写名臣玄龄——苏州文化场所，谜底就是“讲张书房”。
常有的事，清蒸鱼不耐待在诊所，于是约上三五同好，一起上一个清幽之所，喝茶，赏景，神聊，吹箫。那次去西山的包山禅寺是一个特别的记忆。春寒未消，午后的寺院寂静旷达，就在野外的石头旁坐下，石桌石凳都是天然而成。美女作家苏眉还是个茶仙子，烧水的家什整套茶具一应俱全。置身于天地山水间，煮水烹茶，说古论今，苏大古诗词杨教授吟诗，老蘑菇清蒸鱼吹箫，连小蘑菇都破例唱了昆曲。背忖寺院巍峨沉寂，遥看禅房花木幽深，静听松风，远观日落，这样的雅集在同样的天地间一定发生过吧？暮鼓声中，我们的神思与古人交汇了。之后清蒸鱼用古汉语做小文纪录这次小聚，苏眉在她的新书里为这次雅集写了一篇短文《山间吃茶》，后来听到一档音频节目《书香南京》朗读此篇，结尾处“我们在这样清净的景况里，吃那三道茶，同去有一灵秀女童，唱了一曲昆曲，那清幽的童声，融在这静谧的雨色中，默默间，我竟被感动了。”不知这次给几个在场者记述过的雅集会在小蘑菇的童年中留下怎样的印记？几年后在加拿大她说起，那次茶叙雅集，苏眉用旁边野树上摘下的树叶做杯垫，这个举动对她产生了莫可名状的巨大影响。什么影响？审美上的小讲究亦或开启她对一种生活美学的追求，而中式文人雅集的意境可能在她的小小心灵里播下了个小种子，日后她对那些西式派对就有些看不上眼，不知有无关联？小蘑菇当天还背了《诗经》“七月”，杨教授看着这个小娃娃能背出这么长的《诗经》，心生欢喜。当时说好了她要拜杨老师学古诗词，后虽有数次交往，竟未能实现学艺，实为憾事。
刘成那个采芝斋茶楼也是这么跟着清蒸鱼去的。在最最喧闹的苏州老城区观前街的核心位置，刘成的茶楼就在采芝斋二楼。茶室里面有一间刘成招待体己朋友的私房，里面的陈设颇能看出他的风格，看似随意，内藏故事。这个被我们称为“男版阿庆嫂”的刘成，表面确有阿庆嫂的风采，使人如沐春风。但是交往后发现刘成的好，是我理想中的苏州男人的样子，温和委婉，不急不躁，待人更是用心诚恳，绝非表面应付。作为苏州茶艺届的大哥大似的人物，他会经常被邀做演讲或指导老师，但是我感觉他对茶的修为俨然超越了“器”的层面，所以他已不再讲究茶具之类的“茶外之物”了，对他而言一杯好茶就是茶叶和水而已。那段时间我正着迷于网罗茶具，却又十足外行。有次茶博会，我让他帮我掌眼。他巧妙得体地让我快速领悟了好茶壶的要素，及时阻止了我的错误选择，又完全没有暴露我的无知，最终还是由我自己选得完美的茶壶。而当我有次因摔了一把心爱茶壶而心痛不已时，他随手拿出一把自己私藏的茶壶送给我，只是安慰我的“失物之痛”，他知道我不缺茶壶用，但他这个行为一定会让我开心。他就是这么贴心的一个人。那把茶壶对我而言已远远超越了一把茶壶的功用，我将永远珍惜。
他固然有着100分的情商，但这绝不止于交往的技巧。当我们坐下一起吃饭，小蘑菇因为饿了就拿起筷子先吃了，刘成事后婉转地让小蘑菇明白必要的餐桌礼仪。当时我们交往也不过数次，作为一个标准的苏州人（谨慎，对人客套多于交心），刘成能这么诚心待我们，真让我们从心里感动感激。有次春天去西山采茶，小蘑菇一边采茶一边唱沪剧《阿必大》。她刚好在长长的旅途听了好多遍录音，几乎就像复读机那样把三个人物原样表现出来了，听得刘成大赞不已，对小蘑菇是打心眼里喜欢。像刘成这样的忘年交大朋友，对小蘑菇的成长的滋养无法估算，只有看到她日后的对人情世故的洞察，才会想到她是在不知不觉的玩耍中，慢慢领悟了可能会让有些人碰得头破血流学到的东西。
平江路的日子，小蘑菇交的大多是大朋友。除了分享我们同辈的朋友，90后的朋友当然是首先作为蘑菇的朋友，我们则是分享她的朋友。钿筝是个从《红楼梦》里走出来的女孩，从“北漂”转成“苏漂”的文青，经常穿着汉服从我们屋前飘过。后来在曲社，在平江路茶楼，经常遇见，就和蘑菇成了好朋友。这个大姐姐带着小妹妹一起到平江路卖唱（弹古琴，吹箫），摆摊，患难与共——有次城管来把小蘑菇摆摊的娃娃抢走了，钿筝护着蘑菇，和城管论理，颇有些女革命家的气概。小蘑菇就此完善了她00后小文青的履历。
漂在文青江湖的钿筝时常会有北京南京成都等地的同道中人来苏州造访她，我们讲张书房也成了必游之地。这帮“江湖文青”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弹琴吹箫，玩珠弄玉。有那么一次，苏州西园寺的如量法师也一起加入了讲张书房的雅集。戴着一副黑手套的小和尚愈发显得肌肤雪白，在姐妹群里活脱一个贾宝玉。我们自然好奇为何这么暖和还戴手套，无量脱下一只手套，露出一只白嫩的手，说是为了保护手，同时漏出了各种宝贝串成的手串。那可是供养的，两只手都有，脖子上也有。我们笑着说脚上也有吧？他害羞又得意漏出脚上的串，我们笑翻了。那天我们一起去旁边吃素斋，有个服务员是个特别虔诚的佛教徒，不知说错了哪句话，被如量好一顿教训，让我们看到了无量的另一面。而服务员惶恐又敬畏的样子我至今印象深刻。后来我们一帮人约了去西园寺给无量过生日，吃了最好吃的素面。从此爱上西园寺，西园寺的故事要放在后面说。
我2004年曾师从古琴浙派传人郑云飞老先生学琴，由他陪同拜访苏州古琴名家斫琴大师裴金宝，入得裴老师亲手斫制的一张仿古断纹琴，仲尼式。后来蘑菇跟着吴老师学琴后，有幸得到吴老师的老师古琴名家广陵和诸城两派传人茅毅老师的指点，我们还去了他南京的家里请入了一张作为斫琴名家的茅毅的琴，正合式。那天茅老师把家里珍藏的自宋以降的古琴一一展示给我们观赏，小蘑菇很辛运地得以亲手抚弄这些珍贵的真正的“古”琴，当时就说这个弹起来好舒服，声音真的特别啊。她至少知道了古代的古琴是怎么样的，抚这样的琴是什么感觉。小蘑菇何其幸运，一上手抚的就是当代斫琴名家的琴。在一次江南古琴会盟之后，钿筝的几位朋友来到讲张书房造访。他们对我们家的两张风格各异的古琴尝试了各种曲目，进行比较，真是精彩纷呈。印象深刻的是一对四川来的姐弟，姐姐爽利泼辣，弟弟阴柔沉静，剑胆琴心，两人对两张琴各有所爱。那天真有些武林高手较量的气氛。
讲张书房抚琴吹箫的雅集是日常的一部分。偶尔会有裴金宝和石冰这样的大师级的演奏家的即兴表演，而像上述这样突然造访的文青，则会演绎成一场持久的不息的演奏会。有次“苏漂”音乐人筝客晃到寒舍，弹了一晚上的琴，《广陵散》现场听，果然荡气回肠。
除了在合适的机缘得以典藏两张名家古琴，我们还有幸购藏了苏州最著名的制箫大师亲手制作的箫。作为老蘑菇的学吹箫的师兄，清蒸鱼对收藏箫的兴致不亚于学吹箫。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光顾了几次制箫大师皱叙生的老工厂车间，在老人家即将结束70年制箫生涯之际，购藏了他的几支用心制作的封刀之作，其中一支箫选用的是罕见的阴阳竹，最后的工序是皱老师当着老蘑菇的面完成的。老人问希望在上面刻什么字？我给出了“自在时”，那该是吹箫时最好的状态吧。那天皱老师听说小蘑菇在学笛子，就随手拿出他珍藏多年的湘妃竹小笛子示范给她看，我一看真是“惊为天笛”，说这就是我心目中笛子该有的模样！我想着小蘑菇吹这只笛子该是多么美好的样子。老人听罢慨然割爱，只是加了一句“没想过要出让，本来留给孙子的。”小蘑菇真是有福气呢，老人在那一霎是动了怎样的爱怜之心呢。连老蘑菇都跟着沾光了，他看到好多制箫紫竹剩料，喜好用竹子“做文章”的他眼馋不已，皱老师说：“只要你拿的了都拿去。”这些紫竹在讲张书房已经派上用场了，剩下的跟着我们漂洋过海到了加拿大，日后大有作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