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庐里的熏香越来越淡,雁鱼灯里的火苗也渐渐暗弱下来,大殿正中,垂拱而坐面向南方的中年男子,沉郁的脸色一如夜空般浓黑。刚刚设宴送走朝廷的使者,身如鸿雁、妖娆轻曼的舞女们还未退场,编钟轻快奢华的声音尚在大殿里回响,中年男子的眼神却不如方才那般惺忪而淫靡,取而代之的是心有余悸的惊乱。
这种惊悸从十五年前的某一个昏暗的清晨,一直持续到十五年后的今天,也将伴随他的余生。十五年前,这个庞大帝国亲政不久的年轻皇帝暴疾而崩,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各色的流言与恐惧。人们清晰的记得,就在另一个二十年之前,因为皇位的继承问题,不堪忍受酷吏欺辱的太子矫诏起兵,与丞相刘屈氂在长安城内展开厮杀,在长安这个当时最伟大的都城里,每一个角落里都遍布着尸体与残肢断臂,每一处都空气里都弥漫着血腥味。二十年前的恐惧,再一次在人们的记忆中被唤醒,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一次,又会是谁,又要流多少血。
命运之轮将一个接一个的机会甩向芸芸众生,有些人来说,这是天降鸿运,然而对有些人来说,却是天降横祸。彼时的他,只是一个刚满十六岁被唤作“大刘”的少年,尚未从溺爱里走出,他并不如他雄才大略的爷爷那般在这个年纪便拥有罕见的政治天赋和冲动,他身上涌动着的,只是一如平常富贵人间的孩子所有的那些欲望:好繁华、好美酒、好飙车赛马,好美人。在他的封地昌邑国内,他便是如此度日,挥金如土,在醇酒和美人的怀抱里忘记时间。这样不知黑夜白日的生活,却被命运突然地打破。
长安来了使者,请他进京登基,彼时的他还不会讲一些:你们另请高明吧这样的话,在他的认识里,只不过是把寻欢作乐的场所换到了长安城而已。长安城里蛤蟆陵的纸醉金迷,歌伎们曼妙的舞姿他早有耳闻,抱着懵懂与憧憬,踏上了长安的道路。
思绪回到了那个昏暗的清晨,那是在自己将寻欢作乐的场所搬到长安后的第27天,从宫女们身躯上刚爬起来的他,就被宦官裹挟着带入未央宫。宫内的气氛一如昏暗的早晨一般凝重,比他年纪还小上几岁的年轻寡妇高坐在皇位上,面如死水一般望着自己。
“女要俏,一身孝”他曾不止一次在春梦里梦到这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在自己身下婉转沉吟;此刻却因她冷然的表情感到丝丝寒意。高大威猛的霍大将军与群臣们,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金刚怒目让人生畏。而宦官口里发出公鸭般沉闷的声音,更让他始料不及,竟然在一一数落着他的罪行:短短的27天中,他竟然干了1127件坏事。被这个数字吓呆了他,看着宦官苍白的嘴唇,一张一翕。连他自己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的坏种,能做下平均每天四十个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坏事。更恐惧的事情来了,从自己有记忆起,伴在自己身边那个慈眉善目的师傅和从昌邑国带来的近卫,被宫廷侍卫一一从殿中径直拖出去,刀刃撞击在脖子上的声音和不绝入耳的惨叫声,这些声音穿透了整整十五年,至今仍让他感受到了恐惧与战栗。
他又被送回了封地昌邑,故土熟悉的气息,却再也唤不起少年的欢快和肆无忌惮,深渊一般阴暗的政治所带来的恐惧主宰了他的灵魂。朝廷的使者一波接一波地探访,地方官吏也以对待囚徒的方式监视着他。惊弓之鸟一般的他,从此只有从女人的肚皮上和酒精的麻醉下,才能感到丝丝安慰。
朝廷的使者竟是熟悉的面孔,十五年前将自己从昌邑接往长安的中年人,如今的眼神更加幽暗与深不可测。此番前来是宣读新皇的旨意,自己将从故土被迁往陌生的荆楚蛮地,封号也被改为带有羞辱性质的“海昏侯”。
他望向侧墙上挂着的装饰奢华的青铜利剑,涌起过想要结束屈辱、惊恐的生命的冲动;最终还是止步于性格里与生俱来的懦弱。
4年后,他就在这样的懦弱与惊悸所交织中,在异地他乡,带着海昏侯这样屈辱的名号,默默死去。
唐人诗里,闺中少妇,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他又何尝不是呢,如有可能,他定会远离权力那头噬人的怪兽。毕竟,他此生最为美好的记忆,都停步在了十六岁,停留在被唤作“大刘”的那个浪荡贵公子的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