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周山
黄桃终于有勇气提起遂城, 有勇气迈过血液冻成冰渣的冬天。以后会更远,带着遂城迁徙,在梦里,在路上,它都会带着一部分记忆的苏醒成熟起来。它承载福德与恶意,路过苦生与悲心,接纳每一个凌晨三点的哭泣与沉默,完成每一次告别与回归。它拥有遂城人全部的时间,又看着那些渴望逃离的枝叶在某个寂静的夜里想起曾栖居的土地,崭新的破旧是每天经历的事情,而它却在枯萎里进入时代给于的又一个命题。
那一晚南下的列车异常安静,没有节假日的拥挤与粘稠,乘务员最后一次晚餐叫卖后车厢里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我穿着一件孔雀蓝亚麻长裙和一件深棕色的开衫盘腿坐在一个三连座的靠窗位子,四处无人。环抱着自己的双臂窥视这静谧的夜,像一只深夜里出来猎取事物的猫,这让我想起了严歌苓笔下的那只跋戾的猫,残忍又坚毅。双臂外侧渐渐有种蔓延开的隐痛,好像手掌开刃成了刀,一片一片地割着,割得生疼。
疼,但全身无力,眼皮下沉朦朦胧胧地在这疼痛中睡去。我梦到自己回到七八岁的那个夏天,去遂城的河里游泳。小的时候,每年夏天那里都会死几个小孩。天是让人躁动不安的蓝,河边寂静无人,远远望去整个河堤显得愈发孤独。我去深草丛中脱下裙子,瘦瘦弱弱,穿着一条平角短裤和白色吊带噗通一声跳进水里,那条河比记忆中还宽,像海又像是湖,在跳进去的那一刻视线被一分为二,上面的堤岸,像是要倾轧过来的怪物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我拼命往河中心游,像是那里有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隧道,我兜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掉进了一个漩涡里不停地打转,无法前进一步,也后退不得。
惊醒,已经凌晨三点,身上多了一件男士外套,夹杂着淡淡的烟草香,不是我讨厌的味道。抬头,对面坐着一个男人,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我。
你的?我拎着外套问他。
他没有说话点点头。
我起坐站了起来,把衣服递到他手里,趿着鞋消失在7号车厢的尽头。凌晨三点的夜晚是绝望的,没有一丝光亮,也感觉不到昨夜遗留的丁点温存,只留下残缺的梦锁着我的心头一阵发紧。我站在连接带的门前看着窗外哗哗过去的黑影,好像只身赤裸着站在八岁那年夏天的河床,一个人光着脚在堤岸上跑,灼热高温的热浪拍打着我的全身。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跑,只知道必须要跑。
你刚才做噩梦了?
男中音,长时间不说话的缘故开嗓有一丝沙哑。我没有回答问他有没有烟。
他递给我一根,不知道是什么牌子,在北方没有见过。
接下来就是漫无边际的沉寂,我们相对侧身而立,空气中满是他外套上的那股烟草味,愈发浓郁,参杂着蒸腾的暖气竟让人有种久违的安全感。我们就这样站了很久,似乎也有些许交谈,他像大多数文艺青年一样,和我谈村上春树杜拉斯萨特和灵与肉,眼神迷离但又平庸地扩谈着文学,他问了我好多,有谈到喜欢的音乐,谈到遂城,谈到我想要回去的欲念。他的言语变得越来越轻挑,声调和措辞流露着对县城青年的不懈和蔑视。那一刻心中一阵蒸腾,好似胃里有蝴蝶在翻涌,我不再说话,侧脸望向窗外。
我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性格,时刻在变。上一秒感遇着生活的善意,转瞬就会被肆意的恶俗碾压,这一切都让清醒后的我感到羞愧。
早晨六点过三刻,火车驶入重庆北站,我像逃跑一样冲忙下车,一句再见也没有,背着藏蓝色防水背包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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