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是我爷爷的大姐,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身体还算硬朗,但是已经忘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姑奶奶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裹脚老太太,小时候我总是对姑奶奶的脚有很多的研究。我想硬生生地把骨头裹断是多么的疼痛,那是一种怎样的勇气,我从来不懂那双脚上有着怎样的历史痕迹。
已经忘事儿的姑奶奶不能准确地喊出我父亲的姓名,见到我的时候也已然忘记了我是谁。有一种很奇怪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你的某个名字只属于一个人,这个人倘若不在了,这个独特的名字也将永远消失。我在姑奶奶的口中被称呼为“文文儿”。尽管她已经忘记了我和我的成长,但是在她忽而明朗的记忆里还总是知道我这人存在。但是她每次给我谈起的话题都会是她结婚的那一天,那些细节让我惊叹这一个记忆断片的老人为何对那一天永远的记忆犹新。
十几岁就结婚的她一辈子也不能忘记改变她命运的那一天,旧社会妇女的生活早在文学作品中就被刻画的入木三分了,姑奶奶没有成为例外。所以她恨那个把她送入婚姻的爹,可是姑奶奶仍然不能接受的是,女人终究要出嫁,迟早迟晚。她说老爷爷把她送上花轿,用方格手帕子包了两块干粮,说:“大闺女来,路远着呢,别饿着。”然后背过脸去抽烟,姑奶奶生气地把包着干粮的手帕子扔出花轿,叫嚷着说:“死了也不让你管!”然后老爷爷再把干粮给她,她再扔出来,最后老爷爷带着哭腔说:“姑娘,这一路别饿着,爹求你了。”那个时候,每家每户都很穷,也许结婚的那天是姑奶奶吃的最好的一天。十几岁的孩子当然明白,她现在是从一个熟悉的贫穷走向一个陌生的贫穷,与爹娘会在哪一天相见,自己从来来不及思考。这一刻,和以前的生活诀别,这一刻,和最初的家再见。
姑奶奶的子孙们都很争气,老年的她很幸福。但是她每一年还是会频繁地走娘家,且每一次走娘家之前老人都会激动地睡不着觉。每一次回来,都会很享受地坐在村头的滑溜石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尽管大多数的人她都不认识,但是她知道,这里是家,这里是娘家。
记得妹妹订婚的时候,是我读研的第三年。我“嗯嗯啊啊”地接完了电话,然后跑到卫生间泪流满面,我内心充满祝福,却还有一些没有办法解释的东西。以后她也会奔向一个家,以后我们的生活就会发生改变,以后她不仅仅是我的妹妹、母亲的孩子,还会是孩子的妈妈、丈夫的妻子。妹妹结婚的那一天,母亲偷偷地擦了一遍又一遍的眼泪,那张全家福上有目前红肿的眼睛和父亲硬挤出来的笑容。妹妹生活的很幸福,工作也很努力。但是和姑奶奶一样一说起回家,就会激动地说不着觉。曾经记得在网上看到过一个段子是这样说的,现在我们80后的父母平均是五十六七岁,假设他们平均的寿命是八十岁,如果每年我们回家一两次的话,那么余生我们只还可以与他们相见四五十次。量化到如此细微,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可是,这不是现实吗?可是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一种工作叫“离家近,工资高。”人啊,本来就生活在这样、那样的矛盾统一体中。
直到弟弟也已经成家立业,再回家的时候,找不到我们小时候的妈妈,见到的却是一个慈祥的奶奶。我的妈妈已经变成了奶奶,我的爸爸已经变成了爷爷。我和他们一起也发生着变化,我变成了姑姑和姨妈。我记得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妈在,家就在。”所以没妈的孩子是最可怜的,没妈的房子,不叫家。《论语》里有句话:“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在,心里的家就在,无论在多远的地方,你都不会觉得是无家可归的人。
你会情不自禁地在离家的时候,回望,因为你确信有一双眼睛跟着你的脚步;你会在忙碌的时候毫无愧疚之感的挂掉父母的电话,因为你确信有一颗心真正的包容你;你会在回家的时候吃到小时候的手擀面,因为有妈在;你会在刚下大巴车的第一时间看到父亲,因为你知道他会带你回家。
娘家,是我母亲的家,是我的家,是我全部的成长,是我一生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