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上学。上学晚就是一种幸福,幼年完整,童年基本不被破坏。
下学,爹分任务让去放羊。羊听话,把绳绕它肚子一盘,它啃它的草,我写我的作业去。作业不吓人,数学没有,讲的都会,老师相信学生,压根不布置。语文是写小楷,两页,不超过六百字。写字的时候,我整个人趴在地上,肚子下是青草,背顶上是蓝天,抬头有蜻蜓和花儿,不远是场里的麦秸垛。书上的看图写话,不用老师教,都能写下来了。
那时不学英语,这洋语的登堂,是在初中。
初中课程多了,但气氛不压抑。上大学的诉求,几乎没有。语文古文新世界,数学字母图形开辟疆土,平面几何没深浅。下学回家直接参加劳动,父母在地里干什么,就加入干什么。晚上写一会作业,半小时左右,没有见过练习册,只是老师在黑板上抄写的几道题。周末完全玩,继续童年的游戏,一个比一个蹦得高。总是玩天也没有塌下来,父母没觉得必须要不停学习。读书是明理,是丰富心灵,不是成学习机器。
心好像大了些。总能看见大雁横过高天,菊花一统原野。亲见春来冰融,柳芽新上,杏花破寒。看见别人的母亲掩着儿女在日暮流泪,不敢问,但知道悲伤了。
还是考上高中了。
老师讲得很卖力,学生听课更专注。有油印的卷子,每周写几张。零星的资料,会几人趁一本。有晚自习了,青山脚下的学校,煤油灯下的面孔,纸本上的演算书写,老师的转看,是难忘的高中生涯。没有成人礼,没有考前动员,没有全县或全市排名,不知道什么是逆反和叛逆,没听说过有谁因为学习或和家长老师冲突离家出走或跳楼。
另加麦假和秋假,学生成了收获的预备队,准时加入。围着麦堆扬场,一圈好几把木锨同时出手,弧线交叉,阵型变幻,比杨丽萍的舞蹈好看。那是为看而看的表演,这是扎根泥土的即兴创作。岂能无艰辛,怎会没血汗?老头们腰弯得更低,壮年们有时也喊顶不住。
去八里山割草,草捆一人多高,如大树般粗细,一百多斤扛起,一口气翻山到家。没人表扬,没人去接,牛在等着吃,月亮已经挂在牛棚顶了。
不知怎么就上了大学。
毕业后教书乡下。孩子们帮我把行李搬进简陋的小屋,我就算在这里安了家。走出校门,望着连绵山和悠悠云,我知道以后的日子我的生命将和它们融为一体。
山村清晨是被孩子们唤醒的。弯弯的山径上,走着提灯上学的孩子,脚步声叩问青山。我打开窗户透气,我把煤火生着,迎接他们。小脸通红,笑声清脆,虎牙玉白的他们,如书上的童子。
课余,带他们进山,识四季花木,知风物变换。鹰在长空,泉在谷底,彩虹在天边,人家在身后。我不讲,孩子们都能体会了。迎春的名字不虚,梅花总走在它的前头,墙角的杏花真触心啊,他们说。孩子们大胆给我说,书本以外的东西,原来比书本内多得多,也精彩。我笑笑,书本都是对自然和心灵的记录呢!
他们文章的发表和获奖有什么惊奇呢?
有人去石灰窑里看矿石的成分,有人到草丛逮了蚂蚱制作标本,有人去量瀑布的落差……这些都是作业,他们到山水间完成了,发挥了。学校没有围墙。
有晚自习,是真正的自习,看什么书的都有。古龙和爱因斯坦相挨,诺贝尔和黑格尔比邻。有人做题,我最想看见孩子们的进入,他们浑然忘了周围。偶尔的翻书声和轻轻的笔底沙沙,在四围的大山间深深动我。
住校生就住在我隔壁,下课后说一会话才睡。听着没动静了,我走过去轻轻推开们,给他们掖掖盖盖。看他们小脸上的恬静安然,我很享受。今夜如有梦,那梦也一定是甜的。
那时是七月的别离。三年过,该高飞。三年树木,已经在山道亭亭如盖。孩子们沿山道出去,走四方了,挥手不说再见,再见定是必然。
他们走了,校园的钟声继续传响,国旗总在晨曦里从青山升起,少年的面孔总不远老师的眼前。
青山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