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台,这名字很有些古意,附合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千古传奇,倒是很般配。
不过,古琴台给我的第一印象并没有想象中的风雅。那是十年前一个冬日的薄暮,我和几个同学寻访到此,发现这个声名远迩的旧朝胜迹,竟是这样一个荒凉破败的所在,内心充满了惊异,还有就是颓唐。当我们登上知音亭,凭栏远眺,夜幕笼罩下的月湖死一般的静寂。“游人去后无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如若姜白石当年看过的是眼前的古琴台,也会生发如此的感慨吧?
那时,我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多次重返古琴台的。不过,人的生命中常常充满际遇,潜藏在琐碎和繁杂之中。就象我与古琴台,原本没有任何关系,却因了一方茶社的存在,也会化为生命中的柔弱和依赖。
这茶社原本就没有名字,只因地处古琴台,所以在喜欢它的老老少少的口中,就称作琴台茶社。茶社的老板显然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不用花费多大的投资,只用一道蜿蜒的小回廊就把整个茶社一分为二。外侧是被参天的梧桐掩映下的露天台座,在疏朗的树木环绕下,男女老少,高谈阔论,那苍凉意味颇有些像武侠电影中的场景。内侧则被一扇古色古香的大门封闭着,推门即见一戏台依山而立,简陋,却是不失周正。台下秩序井然地摆放着几十条长木凳,那是给看戏的观众预备的。进门的左侧是一处茶水房,简易的锅炉上滋滋地正冒着热气,锅炉旁边的方桌上摆放着洗漱干净的茶壶和茶杯。紧挨茶水房的是演员的化妆间,那些演员就是在这里把自己收拾停当,然后和观众一道进入戏里人生。
这地方是个低档的消费场所,这从茶客的来源就可看出来。来的多半是三镇的老人,而且从他们喝的茶上亦可以看出来,大多要的是一元钱一杯的粗茶,(这些茶叶,如果落在汪曾祺老人的手上,多半成了煮茶叶蛋的原材料。)茶杯是那种五十年代很流行的白搪瓷缸。手握白搪瓷缸,总有一种很荒诞的感觉。贵一点的茶其实也有,而且备有不错的茶具,但多半成了摆设。
茶馆里续茶的是位有点轻微智障的老人。整天手里拎着一把水壶,茶客一声叫唤,他就会应声而至,人前人后地走动,几乎不说什么话。每每让人无端生出一丝怜悯。
当然,三镇老人汇集于此,并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有便宜的茶水。但,会会老朋友,在品茶听戏的间隙,难挨的寂寞时光悠然而逝,于老人却是个不小的诱惑。
老板深谙经营之道。经常会请一些戏班子来唱戏,唱的多半是本地的地方戏,楚剧和汉剧,偶尔也有京剧。台上锣鼓喧天,台下白首皓然,置身其中,总有一种不忍惊动从前的感觉。若是想像那从前的人和事依旧在某个时空存在着,看客便如同寻梦了。只是,且问这惊梦人究竟是谁,乱了钱夫人,乱了白先勇,也乱了台下看客苍茫岁月的归路。
说来惭愧,自己虽生在湖北,长在湖北,那时节对于楚剧或汉剧却是一无所知,尤其对于楚剧的哭丧腔极为不耐。但听得多了,倒也渐渐地咂摸些味道来。也许,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些东西。
市楚剧团的一些名角偶尔也会在此登台,不过,于他,我是不太知晓的。去得多了,倒是经常会看到一个老人在此演出,年过六旬的样子,演青衣。每当他登台的时候,茶客们就很少聊天说话,专心的听着,不时地大声叫好。遗憾的是,那时的我基本缺乏耐心,也欣赏不了。后来,隐约知道,老人姓彭,曾经做过一阵子的教师,后下海。还知道,老人有断袖之好,每每演出的时候,总有一位小伙子跟随其后。
这里不仅可以品茶听戏,还可以为喜欢棋牌的朋友提供方便。回廊的尽头,就是他们的天地。在这里,看戏的多半是白发老者,年轻人则多半聚集在远离戏台的一角,斗地主,玩麻将,间或还有老人混籍其间,各得其所,于他们,这真是个安逸的好去处。每天早早地来占个位置,要上一杯茶,再一杯一杯地续水,一趟一趟地上洗手间。在胡琴的余韵中,一天,便很从容地过去了。
午饭的时分,如果你感觉肚子饿了,也没问题。这里不只是提供粗茶,淡饭亦不会少。卖饭的一对年轻的夫妇。荤的,素的,干的,稀的,应有尽有。还提供炒菜,甚至提供啤酒和散装的白酒。
很久不去古琴台了。初夏的向晚时分,与朋友再次探幽古琴台。整个月湖风景区已被修整一新,好象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近代的公园,很少留下余存的古意,不免有些可惜。夜晚的古琴台游人不多,有点清冷。昔日人声鼎沸的茶社、戏园子已不见踪影,只见一些老人形单影只,在园子外晃荡。一位中年男子孤独地站在梧桐树下吹萨克斯,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空琴盒,吹的是那种凄清的曲子,在夜空中显得特别忧伤。而旁边不远处,一对情侣正背靠着大树相拥在那里甜蜜地陶醉。月湖对岸,市政府斥巨资打造的“琴台大剧院”工地正机器轰鸣。只是,不知道,这些光鲜的形象工程,于那些孤独的老人而言,是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