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原型人物已化名）

娜娜，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觉得我要崩溃了。

Ada是我的一位职业咨询来访者，在我们的几次咨询中她都非常用力，用力地在挣脱过去的束缚。她很努力，每次咨询后的作业都会认真完成。她也很安静，很少在非咨询时间给我发消息。

但是，今天Ada在大年三十发来这样一条信息。我知道，她一定是忍无可忍了。

你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

虽然，我并不主张在职业规划咨询中去涉及心理咨询。但是，当确有需要的时候我还是会去当一个倾听者。

毕竟，心是第一位的，心死了又何谈职业呢？

当确定Ada安全后，我让她平复一下心情，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Ada在电话那头喘着大气，带着快窒息的哭腔说：我妈又开始咒骂我了……她说，她说我连父母都保护不了，还要我有什么用？

听到这里，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瞬间，我明白为什么Ada会有窒息般的哭泣了。

不管子女多大，父母都是子女最重要的力量来源。而当父母向子女传递出“你没用”的信息时，带来的伤害可以说是双重且致命的。

面对这样的控诉，一方面直接引发了Ada被遗弃的感觉，另一方面Ada还无法怨恨，因为说这话的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情绪必须要有一个出口，那就是往内走，去伤害自己。

庆幸的是，Ada选择了求助。

我在电话这头感受着巨大的内心创伤，然后告诉Ada：哭吧，Ada。这的确是一件非常伤心的事情，换做任何人都会受不了。所以，你可以大胆的哭出来。

接下来是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嚎啕大哭，我很担心Ada哭背气，又不想打断她的发泄，着实有点着急。好在，慢慢的Ada平静了下来，她告诉我说好多了，为打扰我休息感到抱歉。

我感觉Ada快挂电话了，要不要借由这个机会去推动一下她的咨询呢？直觉告诉我这是一次好机会，Ada跟父母的关系对她的生活工作有很大的影响，也许我可以通过今天这件事去推进一下。当然，会有风险，我不确定我和Ada是否能HOLD住。

就像医生在手术台上一样，突发的情况必须在须臾之间做出决策。我选择：借用这次机会。

首先，我告诉Ada她没有打扰到我的休息，打消她的不适感。然后，我问Ada：“为什么说是又开始呢？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吗？”

Ada说：“是的。我爸妈生气起来，就会说一些很难听的话。而我妈还会一直发短信来指责我。”

“能举一个例子么？小时候的也行。”我小心翼翼地问Ada。

Ada停顿了片刻，好像是在回忆：

“我记得小时候我有一次考试考了90多分，没有上95分。我怕父母生气，回家后就开始哭，希望用这种方式让父母不要生气，因为我已经知道自己没做好了。后来，有又一次考试我连90分都没上。我害怕极了，又故技重施。结果这次我爸就火了，骂我‘就知道哭，一点用也没有。哭能解决问题么？’

我吓坏了，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我爸不但没阻止我，反而告诉我说想好哪种死法，想吊死他就给我买绳子，想毒死就给我买老鼠药。从此以后，我感觉我的心就关闭了。再也感受不到家的温暖，我把自己埋进书里，似乎我只有成绩好才是有用的，才是值得被爱的，才是能活下来的。”

Ada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自己也感觉出了父母的教育给她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影响，所以一直有在看心理学方面的书治愈自己。所以，她直接总结出了她的内心逻辑：只有成绩好才是有用的，才是值得被爱的，才是能活下来的。

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孩子什么也不懂。实际上，他们确实懂得不多，但是他们却天然懂得如何生存。这就是生命的本性，活下来是第一要务，哪怕用一种扭曲的方式。

Ada父亲的”有用论“深深地烙在了Ada的心里，为了继续获得父母的养育（=活下来），她开始用父母喜欢的方式努力让自己“有用”。这种平衡会维持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Ada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这种平衡就开始崩塌了。

我注意到Ada的故事还没有提到她妈妈，于是我补充问到：“那你妈妈呢？父亲要给你买绳子，买老鼠药的时候，你妈妈怎么做的呢？”

“我妈妈当时不在，”Ada回答说，“不过，后来她一直觉得这件事我爸做得对，觉得父母教育孩子就是要怔得住孩子，不然孩子就会无法无天。”

“妈妈这种‘怔住孩子’的想法给你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和Ada开始进入比较深刻的问话了。

“以前我听我妈这样说的时候，会很不舒服，身上会起鸡皮疙瘩。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不舒服，确实也会有很调皮的孩子需要父母管得住。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劲儿。”

“嗯，如果用一个比喻来形容，什么样的场景或感觉跟你爸妈要怔住你特别像？”我开始推动Ada去外化这种感觉。

“怔住我像什么……哦，我知道了，像皇帝！对，像皇帝要怔住臣民一样。第一次就要把臣民镇压下去，好让他们再也不敢再犯。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我爸妈就像是皇帝，我就像他们的臣民，伴君如伴虎的感觉，生怕什么时候不对劲，自己的脑袋就不保了。”

“噗嗤，”很不专业的，我在电话这头笑出声来，“我说Ada，你的想象力还真丰富。哈哈，不过很贴切啊，说得我都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这个场景了。”Ada开始放松下来，语气也轻快多了。

“不管是有用论也好，皇帝臣民论也好，你觉得给你造成了什么影响呢？”我很高兴自己抓住了这次机会，可以跟Ada走得更深一点。

“我觉得影响了我的价值观。你上次帮我做的价值观解读，我的利他主义得分很高，我觉得我是把父母的有用论延伸过来了。我希望我对他人来说也是有用的，因为我只有有用才能得到大家的喜欢，就像我只有成绩好才能得到父母的喜欢一样。天啦，我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Ada的回答引发了她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仿佛自己第一次了解了自己。不管这种了解有多么的意外，甚至有时候会厌恶或者看不起真实的自己。但是，真实的了解自己，才是我们获得心智自由的必经之路。就像Ada一样，当她认识到自己在工作中、生活中所扮演的“便利贴女孩”形象，实际上来自自己“有用才能生存”的思维模式。

这种思维模式曾经帮助Ada从童年长大。在那个时期这种思维模式对Ada来说是有益的，然而随着年龄增长，Ada已经不再是一个需要靠父母养育才能生存的孩子了，她成年了，步入了职场，周遭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旧的思维方式已经不适应她的新环境。但是，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纠结和痛苦也就从这里产生。

“Ada，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看到问题就意味着解决了一半的问题，“我这里有一个句子：我只有对别人有用才能活下去。这是你从小学会的生存法则，对吧？”

“是的。”

“接下来，我想请你说出这个句子的反义句。”

“ ‘我只有对别人有用才能活下去’的反义句……嗯，我对别人没用也能活下去。”Ada找出了反义句。

“好，很好。那么请你举一些例子，做什么事情，或者怎么做，即便你对别人没用也能活下去。”这个问题会有点难度，因为我们很少会逆向思维。

“让我想想，我可以找个地方自己种菜养猪，也可以活下去。”

“很好，自给自足。还有呢？”我让Ada继续想下去。

“我还可以去当尼姑，给寺庙打扫卫生，也可以活下去。”

“是个方法，不过我想你先生应该不会同意。还有呢？”我笑着说。

“其实，很多时候我理解的有用，是希望我对所有人都有用。那么，我是不是可以不要那么苛求自己。即便有些人认为我没用，也不影响我呢？”Ada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现在还觉得爸妈说你没用很受伤么？”我没有直接回答Ada的问题，因为那个问题她自己已经有答案了。

“没那么难受了，但是我还是不想回家。我能理解这些，但是我父母理解不了，他们还是会觉得是我的错。”Ada的态度很坚决。

“没有什么对错，只是各自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你现在有了看问题不同的角度，就会觉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没什么理所应当。父母手里如果只有锤子，那么看什么都像钉子。最后痛苦的还是自己。

没有谁能为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快乐与否负责，只有我们自己。至于回不回家，你自己决定就好。没有人会因为你大年三十不回家而说你错，至少我不会。还是那句话，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如果我们脑袋里只有锤子，那么看什么都像钉子。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这些，不管在哪里过年，祝你新年快乐，Ada。”

放下电话，我想了很多。

什么是过年，一家人肉身聚集就叫过年吗？

什么是爱，用自己以为对的方式付出就叫爱吗？

什么是家，有爸有妈有孩子就叫家吗？

大过年的，又让自己深刻了一把。

祝大家过年只谈感情，不谈对错。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