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九六九年。台北。
计程车驶到台大校门口的时候,平日里站岗的保安已经换成了一群着藏青色哔叽中山装、蹬黑色软底布鞋的人。这是为迎接一位从圣芭芭拉来的客人,整个校园进入为期半天的“重要安保期”。叶炳安教授的小车自然也通融不进椰林大道了。他命令司机把车停下来,揉了揉左腿的膝盖——上边还贴着一张于善堂的膏药,捏着车门扶手慢慢下车,混迹于周围年轻人矫健的步伐里踽踽蹀躞。
是日初霁,一轮暖融融的太阳,已经升过高大的椰子树来了。岛上不存在明显的季节嬗变。但前些天的清明,似乎还是应了节气的灵,连绵了几日的春雨。大道两旁的椰子树被拂去灰尘,出落得挺拔苍翠。海风裹挟着太平洋的温暖水汽扑来,头顶上的那些宽大叶片相互击打着,伴随着沙沙的巨响。叶教授把那包用红头绳捆起来的凤梨酥换到另一只手——那是傍午出门,都已走上温州路时,他太太从巷口小跑出来,硬塞到他怀里的。“若你见得到念柒,就把这个给他,他从小顶爱吃的;见不到的话,就给我原封不动带回来,我好送姚先生那儿去——你总隔三差五麻烦人家。”她说罢,便又小步跑回巷子里去,一头钻进对门周太太的门帘里,赴二四六的麻将去了。
何念柒。叶炳安不由得又叨念起这孩子来。上一回见到他,还是在两个月前的一张报纸上,“我旅美作家出席法国国际笔会”。竖着写的标题,左上附了张笔会的合影,把密密麻麻的文字全挤到了板面下面的犄角旮旯。照片里的念柒站在第二排的右三,着一身玄黑肃穆的裘皮大衣,戴一副耀眼的银色眼镜——蒙彼利埃的阳光在一月份一定好极了;可惜有些曝光,辨不出他更多的面部形象。在那张报纸的几天后,叶教授收到了一个来自圣芭芭拉的包裹。里面除了何念柒的信,还有一部他的新作。念柒在信里说,他把以前在《现代文学》上发表的,和这两年新写的同类型的短篇小说组成了一部小说集,新写的几篇都是请姚一苇、余光中等几位先生看过了的;接下来的两个多月,就会带着新书参加法国、意大利和日本一些地方的活动。叶炳安回信说,彼时若有时间,天黑前来看看台大的杜鹃花。
走到台大那座低矮的近乎笨拙的校门,叶教授停下脚步,望向椰林大道的尽头,海拔三百二十公尺的拇指山横亘于天地之间,宛如一个悠闲侧卧的读书人。大道上除了具有南洋风情的大王椰子,还有两侧低矮的花木,杜鹃。那是近二十年前,傅斯年校长过世后,校方大规模增植的。火红,霞粉,雪白——每年东风三四月,春日负暄之时,全都一团团、一簇簇地在柔和的煦风里喷薄、盛放,遍地燃烧,迸发出青春绚烂的火焰;若错失了赏花的良辰,那一丛丛碧亭亭的短叶,精神焕发,也是十分耐看。
叶炳安爱花。三七年的除夕,时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托人捎了盆待开的素心兰到他家中。他那时正翻着惠特曼的《草叶集》,还差最后几首没译完。丹念他耽于学术,便独自去后院弄了些冷杉屑铺在花盆里。蒋先生手字说,北平城许是再容不下这燕园了。可燕园今后该去往何处,又该怎样去——这一切的答案,只有在半年后的盛夏,卢沟桥的一声炮响后,才逐渐地浮上了水面。叶炳安一直把那盆寄寓了燕园之精神的素心兰安全地送到了长沙,又一路辗转至昆明。抗战胜利后,他又把它置在北大西语系的办公桌上,旁边单放一部翻得起了毛的《拜伦诗集》给它作伴。
说来也蹊跷,这样一株铁骨铮铮的花儿,竟会毫无征兆地客死于海浪之上。那时他们刚撤退到海南岛。花死了没几天,丹就染上了痢疾。曾经一张怎样生动活泼的白生生的脸竟屙痢屙得发了黑。船上害病的人多,不够药。她断气后,叶炳安紧握她的双手,温存不到一刻钟,就来了几个船员,拿着一个大麻袋,把丹的身体装进去,抛入深不见底的千堆雪中。
沿傅园下行,与斯年堂同侧,校方于行政大楼前竖立一座由联勤兵工署捐铸的“傅钟”。叶炳安已经能望得到他办公室窗台的紫色鸢尾了。那花的种子,是中文系台静农送的。而那天的甲板上,也是伯简把那男孩送到了他身边。
丹离开后的一连三五天,叶炳安都跑到甲板的栏杆附近往下看。几乎每个小时,都有一两具尸体被抛下去。那海水也永不餮足地吞食着一个个装满故事的容器。想到这层比喻,叶炳安稍稍抽出了神,听见了身旁台静农恂恂儒雅的声音:
“……他爸爸是国民党的空军,前两年在大陆出任务没了消息;他妈妈你兴许认识,姓白,你们广西桂林的小姐,也是个美人。只可惜啊,昨天黄昏刚被扔下去。啧啧,惨绝人寰啊。这孩子暂时是托付给我的。来,念柒,给叶老师问个好呀。”
“叶老师好。”小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却不十分羞怯。
叶炳安微微侧过头去,乜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番:他的个头刚刚到自己的胸前,胳膊和腿都十分精瘦,脸上的稚气还未全然褪尽。只是那眼塘子下熏着青灰色的阴影,定是他前些日子为他将殁的生母日夜操劳的结果。
“你叫什么?”
“我叫何念柒。爸爸说,我出生那一年是一九三七年,日本人打进北京城,所以起这个名字,教我勿忘国耻。”
“真是好名字。我出生的时候,还是八国联军刚打进来呢。可我的名字就没什么寓意。”叶炳安向台静农挤出一个苦笑。伯简摇摇头,拍了拍何念柒的肩膀。
“伯简啊,这孩子你方便带得?”
“说老实话,并不是很方便。你也晓得我家里的一些情况……”
“我想带他。我是认真的,我想跟他一起生活。”
“炳安兄,你不必这样的。”
“不,伯简。我喜欢这孩子。你晓得的,我跟丹没有子嗣。我一介鳏夫,等到了台湾,也希望能有个人给这日子添些生气。”
叶炳安借着黑板边沿的力,慢慢走上常规教室101的讲台。他注意到,偌大的教室里,除了点名册上七十三个学生,还平平生出了二三十张生面孔——那脸上的神情气质与外文系大多数的青年完全不同,许是承了叶嘉莹遗留的风骨,再加以郑骞词曲课的艺术熏陶,总是在眉梢罥挂着古典主义细细的凝重,又从瞳孔的深邃处利剑般射出如炬的理想主义光芒。但还不够。他起初并不在意,接着上一次爱伦·坡《厄舍府的倒塌》往后讲。可随着课堂的层层推进,半个小时后,整个教室就被陆续坐满了。这在叶炳安的从教生涯中是从未有过的现象——毕竟外国文学课不是水利系、物理系的专业课。叶教授揣测,只能是台静农在昨天的文学史课上说漏了嘴——他只把念柒今天下午进教室来看自己的事告诉了伯简,而这消息自然开始在中文系不胫而走。那些学生多半都是《现代文学》的忠实读者。
啊,《现文》。一想到这本杂志,叶炳安心里规律涨落的潮汐掀起了一阵骇浪惊涛。他不得不回忆起,《现代文学》刚起步时,为保证杂志的质量,他把原先自己卖得很好的《文学杂志》停刊;后来,四处借款已成常态,也曾沦落到抵押房子、放高利贷的田地。杂志滞销时,叶炳安则把一部分委派给中文系的几个熟人,另一部分则是自己连同刘绍铭、何欣、姚一苇等编辑挨家挨户地跑——温州街,长春路,信义路,甚至南港“中央研究院”,都是他们定期造访的地方。没有稿费,无偿编辑——叶炳安一直觉得对《现文》的同仁有亏欠。但,随着一批批新生代优秀作家和作品在《现文》上展露头角——欧阳子《贝太太的早餐》,陈映真《将军族》,还有念柒;还有今天走进自己教室的,那么多的读者朋友,他突然觉得,一切扔出去的石头都有了降落的声音和形状,一切痼疾和伤口都重拾了好转的能力,都有了一个确切的康复日期。
听完最后一个学生对小说中环境描写的分析后,叶炳安用英语点评补充了几句后,把讲义合上,面向教室里一百多个学生,换成中文:
“相信这教室里有一半的人,都是听说了何念柒要来的消息,才坐在这里的。我是何念柒在台大读书时的老师,也是念柒的养父……”
教室里小规模地爆发了一阵骚动。叶炳安才意识到,这群学生实在是年轻。若是放在十年前,他们的这层关系放在台大可谓是人人皆知。
“今时今地,我也不妨同你们讲讲,我跟他的一些事。四六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我跟念柒刚认识。刚到岛上时,条件异常艰苦,你们可能也多少听你们的长辈讲过。幸运的是,傅斯年校长聘我到外文系来教书,我们才得以在温州路安顿下来。温州路的那些巷子,你们也许是去过的,净是“日据”时期留下来的建筑。不好看。我祖籍是桂林的,后来在北大求学教书,也从未住过这样的房子。那时我们的全部家当只有几块榻榻米,两双木屐,和一把破了的油纸伞。念柒的生父生前是国民党的空军,我们本可以以此名义搬到仁爱东村的眷属区去。可那边的风气,实在太乱,不适合念柒读书。”
“那时我刚失去了丹,我的第一任妻子。我不怎么会做饭,平时还可以在台大的食堂对付对付;到了周末,我就带念柒去吃信义路四段的那家花桥荣记。现在还是开着的。老板也是桂林人,所以那儿的米线很正宗。我也是在那里遇到了你们现在的这位师母。每天下了课回到家里,在院子里,我弄着我的那些花,听到木地板发出幸福的足音,就知道是念柒放学回来了。我听念柒念着《远东英语读本》里的课文,给他纠正发音,有时也看他跳学校里新教的山地舞。以前打仗时总是胆战心惊,希望现世安稳;现在是埋头过日子,别无所求。”
“你们肯定猜不到,何念柒一开始向往的,其实是台大水利系。他说,那时听老师讲,学好水利,回大陆建设三峡大坝,祖国就能富强。他也考上了水利系。可读了一年后,他跑来跟我说,他实在忍受不了一滴墨水就会毁掉一整晚画图成果的日子,就又恶补了几个月,重新考上了台大外文系。”
“上大学后,念柒就开始写小说。起初我想试试他,就对他最开始的几篇小说,予以褒贬不明的态度。他有些恼火,赌气似的又写了好几篇。真的是一篇比一篇好。后来他去美国爱荷华大学念硕士,我们也一直保持着联络。现在他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教书。他说,这两年美国学潮闹得厉害,那些大学生把教授都赶跑了。他是中国人,教的是中国古典文学,那些学生还没有理由造次,可上课时也总爱往窗外看。念柒就跟他们讲我五四期间的英勇事迹——其实也称不上英勇,只不过是跟着一帮同学冲进曹汝霖的家,把他房子烧了罢了……”
讲到这里,教室里寂静了半刻,登时掌声雷动。叶炳安喝了口手边的四季春,注意到窗外——一辆官家的黑色小轿车驶到了教学楼的门口,下来了一个瘦高的背影——跟报纸上的小人儿无差。
“我被逮捕后,丹每天隔着铁栅栏给我送吃的来。出去以后,我总是跟她到北海公园的湖边看花——那里跟台大的椰林大道一样,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杜鹃花。那也是她生前最爱的花。那时我总喜欢在《新潮》上写诗——对,跟你们看的《现代文学》差不多。每一首都是写给她的。”
“我总喜欢说这样一句话:台大的精神传承自北大。这不是没有道理的。除了‘敦品 励学 爱国 爱人’,年轻人们,我还想告诉你们,‘爱国 进步 民主 科学’。”
走廊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叶炳安停住话头,闭上眼睛,聆听这跨越了二十年光阴的,幸福的足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叶炳安微微侧过头去。
“叶老师好。”
教室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在台大教学楼久久不息的掌声里,窗外的杜鹃花乘风摇晃,开得正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