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渔村一游

“山那边是什么呢?”

“海,海!”笑着,嚷着。风里裹挟了湿润的微咸气息,浇灌着脸上微张的毛孔。

下坡了。穿过这条长长的山岭,便是萍在海边的老家。

路,好像亘古以来就这么安安静静。一块块山石铺成的台阶,有的台面粗砺,有的却被磨得光滑了。小草从青石板下汩汩地冒出,蔓延开去。

“这就是古道啊,真正的古道。”薇说。

有多少双草鞋从它上面走过?有多少手提肩挑的身影,在它上面跋涉而过?

我们停下休息,喘气。萍说,当初她的公爹,就是从这山上,把石头一块块挑到山下,垒造三间屋子。几年前曾有人出价购买,价格还不错。“不卖,多少也不卖。我家那位说,这是无价的。要让后辈知道,祖辈当初是怎样艰苦地起家创业。”萍嘻嘻地说。

阳光直直地照着。

两边都是山。暖冬,树木郁郁苍苍,并不见冬日的萧凉景象。间或有一两株火红的枫树,“哗”地展现在以深深浅浅各种各样的绿为主背景的山峰上,引起我们的欢呼。路边不时拱出一两块嶙峋的山石。从灌木、杂草、树林里,散发出浓郁的清香。

前面有一湖水,瓦蓝瓦蓝,碧玉般澄静宁澈。


天,亦是纯蓝。那么透彻,莹洁,好像嫩嫩的一块冰激凌,很想叫人咬一口。

路遇一群羊。头羊脖子上吊着铃铛,风一吹叮当叮当。看见我们,羊们静静地站在山道上。山道很窄,我们也站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微吹了声口哨。“咩——“”咩咩——”,初以为是羊,没想到竟来自微。微调皮可爱地笑着。生命的形成有时亦偶然。我常想,如果我不是投胎为人,有幸来到世间,何为我?一棵草?一株树?一片树叶?抑或一头羊?......羊们稍愣,一会儿纵身一跃,都跑到旁边的峭壁上。“这么高陡的岩壁羊都能跑上?”看着羊黑黑厚厚肉乎乎的脚垫,不禁感佩自然的造化。羊、人相逢,怎么羊就知道给人让路而不是人给羊让路呢?

在山路上走了个把小时,至山脚,豁然开朗。一块一块的草地,呈梯田状分布。草地上安着一排排竹栏,长方形篾筛靠在竹栏上,上面晒着大片大片的紫菜,阳光下,黑金跃动。我们禁不住扯了把边角的紫菜吃。薇说:“偷紫菜不算偷!”萍也说:“过路的人拿一点吃,不算偷。要防偷的话,就会在旁边栓一条狗什么的了。”


站在草坡上,可以看见前面的海。烟灰色的海涂上,插着一排排细细长长的竹竿。竹竿下面,一张张网海浪一样的铺展开,蔚为壮观——那就是紫菜养殖基地。平时只在照片里偶然看见这样的景象,今天亲眼所见,非常新奇。萍说:“有的人紫菜做得好一年可以有百来万收入呢!”听得我们咂舌。她又说:“不过这是用命来拼的。几年前,邻居就有个人差点被浪淹死。一个巨浪打过来,掉到船下。旁边的人拼命拉住他,才没被卷走。”我想问,他后来还做海吗?但不知怎的,又没问。


萍老家就在村子沿海的街上。萍婆婆正在椅子上做着一点手工活,旁边一老人坐在凳子上看(后来知道这是萍奶奶)。萍来,好像是天上掉下来一样。老人又惊又喜,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脸乐成了一朵花:“哎呦,你们几个怎么过来的?来怎么不打声电话?”

忙不迭问我们吃了没有。打开冰箱,拿出鱼饼、虾、鸡蛋,海蜇花。海蜇花、虾都冷冻成一团团,得放水里解冻。可见老人这些东西放冰箱里也蛮久了,平时亦舍不得吃。鸡蛋硬要凑成五个,说每人一个。我们动手煎鸡蛋,老人一个劲地说:“让你们自己烧,怎么对得起哦?”

一邻居拿了个小篮子从门前晃过,篮子里装着刚从岩壁挖下来的牡蛎,边走边说:“晚上就用这配一顿菜啰。”萍婆婆说:“给我给我吧。萍回来了!”果真从邻居那喜滋滋端了牡蛎来,拿到屋后洗,装小碗里放到灶台上,说:“这牡蛎刚从海上来,特新鲜。等下放汤里烧。”

老人开着家小店,货架上零星摆着老酒、酱油、啤酒、矿泉水等物。她的背很弯曲,几乎快拱成一张弓;头发斑白。她从抽屉里拿了五元出来,硬塞给了邻居。邻居又把这五元钱给送了回来。

粉干烧好了。这是我在世上从没吃过的海鲜粉干大餐,任何海边小摊、滨海酒店的点心不能与此相比。那虾虽是冷冻后,但虾身硬硬,肉质一丝一丝,条条缕缕,像烤虾,极有嚼劲。吃了后满嘴新鲜,好几天,嘴巴里都装满了甜甜的海鲜味。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这样的味道。

萍奶奶走到我们旁边,看着我们。老人头发雪白,扎成一条细细的辫子伏贴在脑后。我问奶奶多少岁,奶奶说“七十八”。后来听萍说八十七了。萍说奶奶忘了,糊涂了。

萍婆婆又端来柑橘、芙蓉糖等吃食。我拿了个柑给奶奶,老人想了想,摇摇头:“你们吃。”

三间屋子通透着,奶奶步履蹒跚,脚小步小步地挪移着,蹭到边屋门口坐着。屋子亮堂堂的,收拾得很干净。本色的木板门,阳光照耀下,木材的纹路清清楚楚。

萍说奶奶是婆婆的亲妈妈,“奶奶生下这一个女儿后,就再也没有生过其他孩子。“

萍的公爹在萍爱人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萍一家人住镇上。两个老人在老家。萍婆婆和奶奶晚上都同床眠。有次两老人到萍家,奶奶晚上起来上洗手间,不知怎的,走错路,从三楼楼梯一直到五楼,打开阳台门,站在阳台上。一家人起来找,吓坏了。后来在五楼阳台找到奶奶,奶奶手冰凉冰凉。此后,两位老人就很少来城里,说住不惯。萍说,在老家,多亏了隔壁邻居照顾。出海回来,今天这个送一点小鱼小虾;明天那个送一点鱼饼螃蟹。每次萍和孩子回来度假,就好像村里公众的客人回来一样,享受不完海鲜美味。

萍和微在洗碗。萍婆婆要自己洗,我们不肯。奶奶挪移着小脚慢慢来到我们身边,抬起头看看我们;在旁边一凳子里坐下,好像在看着后门的海,又好像在打盹。

萍偷偷告诉我们:老人家相依为命,奶奶很爱婆婆。每次到老家来,吃过饭,奶奶总会挪步到她身边,说:“等下你洗碗哦,你妈妈累。”婆婆说:“去去去,你懂什么?!老人家话这么多......”可奶奶总是说,不厌其烦地说,直到看到萍去洗碗才放心......

我们笑。笑老人家的可爱稚气......笑着笑着,我却觉得,我的眼角,鼻尖,好像有一点点热热的东西,想要流出来......

门口一妇女骑着三轮脚踏车来了,从车上卸下几袋米,搬到屋子当中的“仓库间”里。萍婆婆从抽屉里拿钱给她。妇女笑着:“今天家里客人来啦!”“是啊!萍回来啦!萍回来啦!”老人笑呵呵地。把钱给妇女,妇女又从中抽了张给老人:“不用。便宜点。”“怎么可以呢,又便宜!回回便宜,不行的哪。”老人又把钱塞过去。“不用。”妇女按住老人的手,“给你便宜点。”

妇女身穿枣红色手织毛线上衣,下着一条黑呢裤。衣服和裤子都有些旧。脸部轮廓很清晰,肤色是海边风吹日晒的那种常见色。眼窝深陷——不知是否因为如此,她眼光看人看物的时候就显得特别深沉。浓密的黑发在脑后盘了个髻。年龄五十左右。坐在旁边凳上的我,无端地想到,那妇女,年轻时一定很美,很美。

她把钱放到随身一个小布包里,抬起长腿轻轻一跨,就坐上三轮车,按响了车铃。

车铃的声音叮叮当当。

海浪在屋后,发出轻微的波浪声,点点阳光在海里跳跃------


奶奶眯着眼,好像也快要睡着了......

这午后微醺的阳光里,我也愿,在海边,轻轻打个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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