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星巴克流浪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好像没有人注意,或者即使有人注意,但事不关己,因为他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又或者拒绝也好默许也好,都是店员的事。
他从什么时候起跟我背靠背坐着了呢?不是很确定。
上午的星巴克,最适合看书、写字,常常看着看着,写着写着,就走火入魔,对身边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这一天,也是在身(装)心(模)投(作)入(样)地看书,只觉得背后的人不断挪动着椅子,吱吱作响,撞一下我的椅子然后离开,再撞一下,又离开。还伴随着啊啊的声音。
知道有动静,可是懒得从书里抽出身来看。
终于看完一章,手向后伸惬意地伸了一下懒腰,碰到一把硬邦邦、油腻腻如枯草似的东西,怪异的手感让人打一个激灵。
一回头,一张年轻脏兮兮的脸刚好扭过来,露出笑嘻嘻的脸,神色茫然,眼神涣散,看着我,或者说我身后某个地方。
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原来碰到的是他的头发!!
又厌又怕,差点叫出声来,表面却强装镇定,迅速扭过头,把椅子拉得离他稍远些。
不敢做得太明显,万一激怒他了怎么办?
不敢马上起身离开,万一激怒他了怎么办?
不敢叫店员出面干涉,万一激怒他了怎么办?
周围的人都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周末的上午来这里的,无非是逛街的闺蜜、约会的情侣,用功的学生,八卦的主妇,或者,无所事事的人们。
对这个流浪汉,他的进来和逗留,好像没有人注意到,更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强装镇定。
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拿起收拾好的东西,镇定地站起来。
流浪汉也跟着站起来,死死盯着我(或我身后某个地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好像要拦住我,也好像是要说再见。
我面沉如水,目光直视,昂首挺胸,飞快经过,然后落荒而逃。
经过他时,一股因长时间没洗澡散发出的恶臭钻入鼻孔,在温暖如春的星巴克里,经过暖气的催发,越发浓郁。
终于逃出来了,长出一口气。
隔着厚厚的橱窗,回过头远远地观望那个人。
他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毛衣和牛仔裤,仍旧冲着刚才我在的那个已经空荡荡的地方,啊啊啊地比划着。
商场里人来人往,衣香鬓影,却逐渐模糊,星巴克咖啡香氤氲,流浪汉怪诞,却迷幻又清晰。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望着他,逐渐镇定下来,该死的好奇心却来了。
在商业区吟唱
商场旁的十字路口,车来车往。
开车经过时,一个人一袭黑衣,脚蹬黑色短靴,脖子里挂着红围巾;紫红色的中短发,头顶的用发胶固定着,梳得一丝不苟,耳朵两旁的随意披着,随着微风轻轻飘逸。
灰蒙蒙、冷嗖嗖的天气里,打扮利索复古的他,格外抢眼。
车转过去,从倒车镜里依稀看到他举起兰花指,右脚退后,右腿稍弯曲,摆出名伶的架式,这一幕平常难见,所以在心里给他取了一个代号:红发名伶。
那个时候,以为他是在做类似行为艺术的事情。
隔月,第二次见到,在上次路口的商业区里面。
正一个店一个店逛着的时候,看到右前方零零散散围着几个人,还未走近,就听见一阵莺声燕语,唱一会儿念几句,婉转动听。
还以为是商业区里在搞活动,走近一看,是“红发名伶”。他仍旧是一个月前的那套装扮,整齐利索,面带微笑,时而对着商店如镜的玻璃橱窗顾影自怜,时而转过来面对观众倾情互动,仅有的几个观众带着戏谑的笑,对他起哄。他则带着一贯的优雅,我行我素,咿咿呀呀地唱。
不远处两个人窃窃私语。
一个人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走吧,走吧,他这里有病,有什么看头?
另一个人说:可惜了,唱得很好啊!
停了一下又说: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那个人说:一年四季穿这身儿,雷打不动每月来这儿唱半天,跟谁也不说话不搭茬,不是有病是什么?
另一个人点点头:确实,挺怪。
果然,商店里的店员进进出出都尽可能绕远而行,仿佛他是个定时炸弹,随时会爆。
也有人淡定地迈着小碎步,对慌里慌张的同事说:跑什么跑,他又没伤过人,唱得也好,就是光唱这一个,怪没意思的。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
喧闹的人群,专注的红发名伶,鲜明的对比叫人感觉恍若梦中。
唱的明明是繁华盛世温柔乡,却叫人听到愁肠百结涕泪下。
在花卉市场含泪公告
春天将来之时,外面还是一片寒冷萧瑟,凉凉的风吹着,明知道春天早晚会来,却还是要忍耐冬天的寂寥,承受冷风的吹拂。
盛开的各色蝴蝶兰,红艳艳的杜鹃花,还在羞涩半开的牡丹,躲在迷你花瓶里的风信子,含苞待放的剑兰和郁金香,随处可见的玫瑰、康乃馨、勿忘我和满天星……鲜切花干净漂亮,盆花虽笨重显脏却生机勃勃,干花经过组合和造型流露出文艺气息,就连假花也能以假乱真,或争相绽放、或带着花苞,等人来。
这样美丽温暖的花卉市场里,高高的棚顶上应景儿地悬挂着一个标语:幸福像花儿一样。
如果到了这里还不幸福,会不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市场像个大暖棚,裹住温暖和幸福。逛累了,在门口等人之际,无意中被一张白字黑字的A4纸吸引到,标题是:含泪公告。
主要内容是:有人在这里曾丢了一部手机,手机是一个月前意外去世的老公送她的最后礼物,里面有两个人的互动短信、语音对话,抢救期间每天给他的录音,还有二十多年的情份。
公告情真意切,虽文字凌乱没有章法,但读来却字字血泪。她承诺给2000元酬金;她祈求捡到的人大发慈悲、奉还手机;她哀求打扫卫生的人高抬贵手、不要那么快撕掉公告。在她的公告旁边,还有几个寻物的、寻人的和不相干的小广告,就那么随意地贴在一起,若不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含泪公告的内容。
一个中年丧夫,因丢掉手机而极度懊悔和悲痛,寄希望于小偷或拾遗者良心发现的女人形象呼之欲出,可惜大部分人看不到,即使看到也唯有摇摇头一声叹息,表示同情。
捡到的人会看到吗?清理小广告的保洁人员会不会手下留情?她最终能找到那部手机吗?以后,她还是可以再幸福的吧?
不过一门之隔,却是冰火两重天,里面的世界温暖幸福,外面的现实残酷悲情。
那个流浪汉、那个红发名伶、那个陷入悲痛中的女人,出于不同的原因身处异境,就算外人付出天大的同情,也无法真正理解他们的世界和心情,或者对他们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就好像在某些时候,我们也常常身陷迷雾,陷入看不到自己周遭世界的无助中,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会遇上什么样的事,即使花团锦簇,即使盛世繁华,在一不留神的时刻,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不在旋律的存在。
人生的悲哀在于,与旋律共舞的那个人,常常身不由己、无法停下;等走出旋律之外,可以用不同的角度看世界,与生活和平相处,又会遭遇自我放逐、止步不前的尴尬。
好在生活的希望也正蕴含于此:时而着调儿,时而离谱,在正常的轨道边来回切换、努力调整,在漫长的人生中不断修行、坚持成长,最终我们成全自己,到达想要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