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你一生都不会忘,不用感叹相逢不着时。
没有离开它的时候,它只不过是一朵花、一棵树、一条河、一座山。当我离开它的时候,我也未必就那么清楚,就那么明白。现在,它随着历史的进程,永远地浓缩为时间轴上的一个过去了的点。我再也无有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隐秘地,能够看见过去的我,也能够看见现在的我。我只能努力地在心中一遍遍地回想,一天天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一天天地明白了这个道理,一天天地知道了,什么是怀恋,深深的怀恋,宽广而挚烈的怀恋。
有这么一棵老橡树,独自长在山冈上的断崖边,小路旁。
其实在它的身后,再走个十几米远,就是一大片茂密的橡树丛的地界了。这一粒种子,许是风吹了它来,或是松鼠搬了它来,亦或是,淘气的孩子拾起它,又随手一抛,便在这里落了脚。
它应该是一棵有些年纪的树吧。个子不是那么高却很粗壮,树皮摸起来,比河岸边的杨树可粗糙多了,扑散开的枝桠,有力地伸向两侧和上部的天空,庇护住它脚下的那块狭长的荒地。在数不清的杂草和野花之上,它,是唯一的一棵树。
它是山里和山外的分界线。每一个沿着那条小路,从这里往山里面去的人,登上山冈的第一眼就会看见它。而每一次,离开山林,要回到山下的村子里去,它也是最后一棵和你告别的树。
它也是一年四季,仰视山林俯视村庄的最好的观察者。四月,它在海棠翩飞的花影里,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快快播谷----快快播谷----看见霏霏细雨和绕村而过的溪流,一点一滴地揉绿了山下起伏的庄稼。六月,灰褐色的松鸡消停下来,它到处寻她不见。哪里去了?原来那位正趴在巢里,立志要做个安静的母亲。山下,春韭绿,流不尽的一山碧水;菜花黄,吹不歇的十里东风。十月,橡果熟了,松鼠一边忙着吃,一边忙着储存,在它的枝头间来来回回;山下,人叫马欢,五彩斑斓,百果装点了果园,玉米堆满了粮仓。腊月,万籁此都寂。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橡树让叶子一片一片从容散落,即使是在最冷的雪后,也绝不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它,静静地,看那雪在山下黑色的瓦楞上落了一层又一层,只待北风吹尽。
它还是一天当中时光流转的见证者。无数个安静的黎明,火红的太阳从山坳的肩上慢慢升起,把万丈朝霞遍布山间,山下,村庄也在霞光中打着呵欠醒来;无数个宁静的黄昏,太阳又轰轰烈烈地收尽所有光芒,从山坳的肩上慢慢落下,唤出一个发白的月亮,静静地流过星河。山下,家家户户的炊烟,高高低低的,就着风的和弦,在天上画起琴谱;灶台边呼哒呼哒的风匣声,孩子们啪嗒啪嗒回家的脚步声飘上山冈。
我常常就一个人,坐在这老橡树的脚下,看着山冈下的村庄,背对着这片山林。我不说话,老橡树也不说话,我就这么静默着,想着一些在成长中要弄明白的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的事情。
树下,散落的树叶,橡果剥落的半个毛绒绒的壳,哪哪儿都是,橡果更是随处可见。表面光滑的,泛着健康的月白色的光的,那是今年新落的;表面裂开口子,或者变黑了的,那是被露水或者雨水浸过了的,不是上年的,就是前年的,或者再久远些。捡起一个,远远地扔下山去,听得那一声落地微弱地传回,想象着,是不是在山下也会机缘巧合地长出这样一棵树。然而终究没有。
我常常问老橡树一些问题,比如,这山林中可有山神?这土地庙里可住着土地佬儿?如果有,是男的还是女的,是个老头儿还是位婆婆?如果有,那他是化身为一棵伟岸的树,还是一座雄伟的山,亦或是藏身在我身旁的某一块石头、或者一只飞鸟?如果有,是否也如孙悟空一样,能够变成他管辖的地界里的任何事物?我也曾经用心地留意过那片山林,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和山神打招呼的机会。也曾经在林子里遇见过白髯垂胸的老者,或者俊俏生姿的姑娘,心里面都低声的嘀咕,莫不就是他或她吗?从他(她)的身边走过,忍不住猛地回头,刚刚从身边经过的那个人还是不是他(她)?是不是刚转过头去,就变了模样?也曾经躲在老橡树的后面,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好久,再慢慢地从树后面露出头来,期待着神仙会在路转溪桥处忽现。然而,终究也没有。
当我在做这一切可笑的事情时,或者我和它说这样一些可笑的想法时,老橡树总是沉默着,枝叶发出一些声响,落下几枚青涩的橡果,这是它对我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回应。而它脚下的树叶,总是那么松软,让我舒服地躺着,头枕在两手之上,从枝叶间看到那高远的的蓝天和飘渺的苍狗浮云。它用沉默,宽容着我的幻想和我的无知,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我们在那么长久的时间里,都只有彼此。我们都是一个人。
但我从来没有对它说过,你是我的。
后来,我离开了山村,但总是会在心里想起它。再后来,读书的时候,看到了一首舒婷写的《致橡树》,她说: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知道这是一首歌颂爱情的诗,橡树,在诗中化身为爱情中的男子。可是,在我的印象中,我的老橡树,没有那么魁伟的身躯,也不会高耸入云天。它只是很朴实很温暖的,是山林里随处可见的一种树,耐得住寂寞,也守得住清冷。也许,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不同于我的橡树的橡树吧,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却爱她这一句“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因为当年我离开那个村子的时候,我最后一个告别的是老橡树。我羡慕它可以从那里开始,从那里结束,可以和它脚下的土地永世不分离。而我,是注定要离开的。因为,人,生之而来的两条腿,是用来行走的。你的心可以不变,可你的脚步却不得不离开。我现在明白了,清楚了,只是,当初我离开它的时候,我也未必就那么清楚,就那么明白。
再后来,直到我遇见了惠特曼的这首诗:
“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见一棵栎树正在生长,
他独自屹立着,
树枝上垂着苔藓,
没有任何伴侣,
它在那儿长着,迸发出暗绿色的欢乐的树叶。
它的气度,狂放,刚直,健壮,
使我联想起自己,
但我惊讶于它如何能孤独屹立,
附近没有一个朋友,仍能迸发出欢乐的树叶,
因为我知我做不到。”
是的,栎树就是橡树的另一个名字。我不在乎他所说的是哪一种橡树,但他的诗写出了我心里面的老橡树。
望见你一生都不会忘,不用感叹相逢不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