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机开一辆丰田4500越野车,是包车走川藏线最适合的车型。
在路上的时候一直听司机讲许多事,关于西藏的,关于他自己的,更多的是关于生命的话题。
他说,这条路每修一公里,平均有一个人付出生命。
盘山公路,从山里一寸一寸挖出路来,山的另一边就是悬崖,万丈深渊。
山上多发泥石流,落石。我看到他左边的车窗上有一个如同被子弹打过的痕迹,他说这是山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砸的。
他没有换掉车窗。
因为要提醒自己以后注意落石,提醒车上的乘客远离车窗。他说。
他自己有过一次最惊险的经历,在南迦巴瓦对面的山路上。那时大约三月,路上仍有冰面,对面急急冲下一辆车来,他不敢踩太重的刹车,车仍是不可控制的打滑了。
他说,那个时候,他剩下的唯一念头便是,完了。结果很幸运,山路边上的网兜救了他,也救了整车的人。
他在路上见过听过许多故事,有人自己开着越野车,他一回头,发现车掉下悬崖,顺着滚滚雅鲁藏布江,眨眼就飘得没了踪影。
真的就这么去了印度,去轮回往生了。
他呵呵笑起来,黝黑的皮肤上有几道很深的眼纹。
于是我问他,信佛么?他说,这事不好说。在这条路上走得久了,也许信,但也许信的,只是生命。
他每年都会带队走一次转山。二十几辆车,浩浩荡荡一个车队,带上虔诚的信徒,偶尔有几个旅人,去神山,冈仁波齐,南迦巴瓦。转山的人们从四千多米的地方开始徒步绕山而走,往往走两三日,走到五六千米的海拔,绕山一周。
每年去都会死人。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也许对生死已经看得很透彻。
【二】
我们在走川藏线的时候遇到雅安理塘段泥石流,只得取道香格里拉,走滇藏线。因为泥石流的关系,路上汽油紧缺,往往走了几个加油站都加不到油。
司机一路走,一路开始忧虑,仍是没加到油,直到几乎弹尽粮绝的局面,我们离下一个市镇还有一段距离。
只能冒险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仍是笑着的,我却透过他笑着的表情背后,隐约看到了一丝苦涩。
然后我们熄了火,在下山的坡上顺势下滑。
师傅用双手的劲儿和惯性来板方向盘。刹车因为熄火的原因成了摆设,而方向盘变得异常沉重。
所幸路上没甚车辆,我们需要战胜的,只是七七八八的拐道。
我们就这么到了那个为他留了两桶油的加油站。
这么无惊无险地到了。
我甚至来不及反应之前曾经离死亡的距离有多么近。
【三】
在路上遇到了许多踩单车跨越川藏线的人们,大多是年轻人,女孩子也不少。他们将背包套了防雨罩困在单车后座,自己戴着头盔,脚上绑着护膝,在泥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瞪着,身上也是斑斑驳驳的泥浆印。
能坚持下去走完的,都是了不得的人。师傅说。
有时候也会在路边见到徒步的,背一个登山包,包上还七零八落地挂着帐篷,鞋子,高压锅,甚至小煤气瓶,走一段,歇一段,走累了,便在路边作搭车的动作。这一路上,我们也捎过几个人一程。
有一个九零后的女孩子,放假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没有路费,跟着别人一路搭车,已经走了一半。
趁年轻,就该疯狂一下。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澈,带着好奇,和对这个世界的憧憬。
还有两个高中的小男生,从泥石流段徒步穿越过来。据说他们在暴雨里走了十几个小时,原本的五个人失了联系,走出来后这边只剩下他们两个。
据说有许多车被困在泥石流段里,不见踪迹,也有经验丰富的司机丢了性命。
他们讲了一路,我忍不住问,你们不怕死么,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么?
一个男生说,也许有人这样觉得,可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生命的意义,我热爱生命,用这种方式来挑战自己,来尊重生命。
另一个人说,有时候,人不看到生命的脆弱,怎么懂得珍惜。
【四】
有时候为了赶到下一个站,我们天黑了仍在赶路。
凌晨一点,我迷迷糊糊地在颠簸的车里往窗外望去,只看得到一片黑色。但窗边呼啸的风和不断拐弯,刹车的动作,都在提醒着我边上就是万丈深渊。
天在下雨,路灯不甚明亮,那个漆黑的夜,偶尔路过一个两个小村落,看到散落的光点,只觉得心底里的恐惧正在被慢慢唤醒。
【五】
后来我们看到了梅里雪山的日照金山,人们在观景台上欢呼着。有人说这是雨季这一个月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景象,虽然只出来的五峰,已是很不易了。
随车的姐姐却讲起来她们以前在雨崩的故事。她们随行十来个人,回来的路上遇到雪崩,偏偏只留下了一对夫妻。
神山留住了他们,这就是命。
她原本看着车窗外,突然扭过头来看我,问,你信命么?没等我回答,她又说,就算是命,我也要一直走下去,去拉姆拉错,看前世今生,去千佛洞,看僧人苦修。
我问她,有没有看过天葬。
她点点头说,在色达佛学院,当时有人劝她们不要吃早饭,结果她们饿着肚子在风里看秃鹰叼食尸体,看了一个上午,下山后,每人叫了两大碗牛肉面。
话说着,我们在路上就遇到了一次紧急刹车。对面斜斜过来一辆车速极快的车,师傅急打方向盘,在山路的边缘刹住车。往下望去,并不太高,只有一条不太宽的河,河床上流着些不多的水。
再看另一辆车,斜斜面壁,也是刹住了车。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我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慢镜头回放的梦。似乎在车冲过来时我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切仿佛我已经提前知道,然后用极慢的镜头回放一般看着它,直到停下来。
然后我什么都没有想,似乎有些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