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荆
黎青屏
那时候山上黄荆并不少,雨水也充沛。就是牛羊多,遭遇践踏长不起来。
我爷苦于编荆撮,紧慢备不齐荆条,干脆栽培了一园黄荆。
黄荆园栽培在我家窑背后,那儿是一条泄洪排水沟,沟里有一条放牛以及劳作进出的大路,年陈月久,排水沟越损越宽,我家的窑屁股就越来越薄。我爷留下足够宽的大路,挨着我家窑屁股用石头磊起两堵墙,开辟出黄荆园。一堵纵墙隔开黄荆园和大路,一堵横墙挡住水土不流失。泥水不断淤积,黄荆园不断增高,土壤越淤越厚,越淤越肥沃。
我爷会用黄荆编撮,编筐,编囤,编篓,每年过了秋分,黄荆叶儿还墨绿墨绿,忙里偷闲,杀回黄荆,存放到窑底后头。收回秋庄稼,种上小麦,摘了柿子,晒好柿瓣柿疙瘩,掰了玉米穗。所有的活都干完了,闲下来,使一张割麦镰刀,剔除黄荆条上的枝枝叉叉,一支一支剔除够当天使用的量。
编织黄荆产品,只能使用当年生的明条儿,长过两年两年以上的黄荆就是柴火,只能烧火,别无他用。
人都说过了立秋,黄荆就能编织器具。我爷嫌还嫩,选定秋分为最佳收获时间。为什么是秋分呢?过了秋分黄荆叶儿变黄,容易脱落,秋冬季节空气干燥,水分蒸发快,黄荆一旦干透,失去弹性,变硬变脆,编织过程中容易炸裂,折断。放到窑底后头储存,用多少剔除多少都是尽可能减少蒸发,保留黄荆本身固有的水分。
剔除了黄荆条上的枝枝叉叉,按照粗细长短,分门别类放开,到了傍晚,烧一大锅开水,一点一点地潲到黄荆条上,覆盖起来。翌日,揭开覆盖,粗的一劈两瓣,做维,一般编囤;其余的多数都编成了撮,有大懒撮,从打谷场往屋里挑麦秸,麦糠,豆秸,豆遮膜;比大懒撮小一点的是小懒撮,也是用于喂牛运草;比小懒撮小一点的是大撮,主要用于秋末冬初晒柿疙瘩,柿疙瘩串在榆树枝上,架空晒到半干不干,每天晚上收回,天亮挂出去再晒,接下来,摘掉放进大撮里,白天拿出去通风,晚上拿回来,直到生满白霜;比大撮小一点的是担粪撮,最是经常使用,担粪,担土,拾石头,都会用到;比担粪撮小的是小撮。这只是大致分类,小撮还有大有小。都是细小的黄荆编织的,多是用来盛放食物,菜蔬之类。
我爷编撮有许多的讲究,撮底必须是拱起的;撮帮必须是经纬分布均匀,结构紧密,缝隙最小;撮檐必须是两头翘起,以撮襻为中轴线,两边高矮,宽窄对称。所以撮襻必须是光滑平整,撮襻两头留下的两个疙瘩必须是整囫囵的。不是到了编撮的时候才去找撮襻,而是平时看见适宜做撮襻的树枝,随时砍伐回来,当即弯成撮襻,挂在墙上。
这些撮襻从不将就,必须是桑木的,榆木的,百麻木的...枝条匀称,通直。
我爷编的撮样法儿好看,结实耐用,寿命长。天长月久,从受力最大的撮底开始烂起。就是使用到烂了,不走形不变样。当我们使用到烂得不能再用的时候,要拆掉烧火。不管是撮底还是撮帮,黄荆条盘根错节,很难拆开。
撮烂掉了,不能再用了。黄荆拆下来烧火了,撮襻还要留下来继续使用,能反复使用很多次。
20世纪90年代及以前的数十年冬天里,每天都有张茅人肩挑红柿下洛阳卖钱,鼎盛时,一天会有200多担。我下意识地端详,比较每挑担子,它们都没有我担的撮结实美观。在洛阳老城老集我的观察得到了印证,一位漂亮姑娘绕着我的撮担反复欣赏,流连忘返,买了我的柿子,还久久不肯离去,啧啧称赞,夸奖我的撮最好看。或许那位姑娘是研究造型艺术的;也或许是钟情于收藏...
姑娘说:“把你这两只筐卖给我”。
我说:“不卖”。
我知道姑娘出了两倍的价钱,我不能卖掉这两只撮,我爷去了,这是我爷留下的最后两只撮,最现实的问题是我若卖了,今天回去,明天再来使啥担柿子?要卖也只能卖没用过的新撮或者不用的撮。正用的撮怎么能卖掉呢?我们三门峡人说不计后果的冒险行为就是:“撂篓担”或者“不要篓担着收拾”。
我终于没有卖掉那两只撮,如今后悔极了,如果卖掉,我爷那两只撮还在社会上保存着,发挥着挑担卖柿子远远无法企及的作用。
我没有卖掉,硬是把它们俩用烂,拆掉烧火,那是我爷最后的两只撮,再也没法复制。
我是不屑的子孙,丢失了我爷创造的造型文化的极致。
我由于目光短浅,心胸狭隘,毁掉的是我爷的技艺流传。
我爷编的撮用不完,少不了上街赶会,背上几只去卖钱。在我的记忆里,他编的担粪撮偏大一点,卖不出去,生产队里干活,担大撮吃亏。
黄荆园里,长得粗壮肥硕的被我爷劈成两半,编成了囤。我爷编的囤,底和口都小,腰粗肚儿圆。内壁里抹上一层泥巴,打磨光滑,晒干,往里面倒粮食。经不住老鼠噬咬,必须养了猫儿才安全。我爷编的囤,随便排列起来,猫儿都能正好从每相邻两只囤之间跑过,穿行无阻。
我爷得空儿,就把黄荆园边路上的牛粪铲到黄荆园里,随时拔掉黄荆园萌生出来的酸枣,枸杞,羊角莞及杂草。冬天还注意用撅头打掉黄荆疙瘩,以免发枝过多,生长不起来,降低产量及品质。
这些年,山上牛羊少了,黄荆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了。却几乎没人编撮了,也几乎没人用撮了。我爷留下的黄荆园,再也没人管理,倒是衰败了。
2019 年3月8日于高铁郑州南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