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两点,小巷万籁俱寂,风吹过窗棱时有树叶沙沙作响,细微,隐约,不可捉摸,被巷口忽来的车流声席卷而去,转瞬再归宁静。
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传来滴水声,清脆,空灵,间隔精准,可用来记时,可用来催眠,可用来想象一枚晶莹的钻,如同纯洁的梦,可用来让凌乱的思绪渐渐平息,甚至死去。
可用来觉知人世重复,贫乏。
反手关上锈迹斑斑的防盗铁门时,尤晋忽觉乏力,拿脊背抵着门滑坐到地上去,是醉了还是累了?他如今时常分不清。
即使痛苦习惯了也不那么痛苦了,所以知觉总是骗人的,他已不太信。
还是起来去洗漱,打开淋浴头,站在温热的雨水里出神,等回过神来,脚下的积水已经漫过脚踝,眼见就要翻过洗澡间去。
他弯腰在地漏口抓出一团杂物,一些头发裹着一些细绒。她的头发也真是长。
他略微皱了皱眉头,这两年清理痕迹已是他的长项,唯独遗漏了这一点,因为他这里向来只许留宿短发,和莹相似的短发,在不小心留下痕迹时,也好蒙混过去。
好在莹也只是偶尔过来,不在这里过夜,不然编说辞也是件烦人的事。
电话铃声响起来,这个时间,自然是莹。
他捏着那团头发去接电话,一边接着,一边举起头发团在灯下细看,细发丝上便歇上轻盈的光。
“还没回么?”
“回了,在洗澡。”
他刻意又走回洗澡间,给她听那哗哗的水声。
不知道她自己是否觉察,她语气中的疑虑少了一些,“洗澡可怎么接电话,你骗我呢……”
“就知道是你打来的嘛,水都没擦就出来接的,原本说要打给你,怕你睡了,不忍心吵醒你……”
“你惯会说甜言蜜语,谁要信……不过你们同事也太爱玩,就升任个部长,值得这么接二连三的庆祝么?”
“是啊,真是没办法……”
她语气中已无疑虑,他知道可以放心,便敷衍着又说了几句温存的话,便要挂了。
她却又说,“不然,我们先搬进东边的新房去吧,婚期快到了,也可以提前整理一下。”
“该整理的我已经整理好了,放心吧……”
“可是……”
“等我给你惊喜,好吗?乖……”
“那我明天过来。”
“好,等你。”
挂断电话,他在手机日历里设下日程提醒,明早记得通知家政来打扫清洁,要在莹下班过来之前打扫好。不用特别交代,这个家政已经很熟悉,无论时隔几天去打扫,都要给他换掉床单被套。女人们都很会在枕头上找头发这种技能,莹也不例外,只是她没有别的女人那般嚣张跋扈,总是用故作的无谓来伪装她的担心,显得有些可怜。
所以只留宿短发也是他的一种慈悲?
他扯开嘴角笑了一笑,觉得自己有些恶心,不过也早已习惯了。
手里那团头发已被他握干水气,他把它们一根一根的理出来,成一小束。
他会和莹结婚的,会的。
毕竟已经没几天了,早就决定好的事,它一天一天在来临。
2
他从未对付过那样长的头发,他向来谨慎,这次若不是受人所托,他也不会冒这个险。
冒这个险仅仅是因为受人所托吗?如今他不太愿意去弄明白这种微妙的事情,只是一直记得那天的情景,小酒馆灯光昏暗,他搭话的方式熟练直接,很快碰到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也不知是醉了,还是不开心,脸蛋微斜着看了他一眼,就笑了,很坦然,很干净,说,“等人走光了,我想听一首《往事只能回味》,可以让他们放吗?”她知他是常客,有特权。
他便陪她等到人都走干净,坐在角落里听《往事》,安静的不说话。
她趴在桌上,看小窗外逐渐空落的街,眼中晶莹,不知是泪还是光。
他有些想象不出这是个会把刀架在脖子上已死相逼的女人,但女人嘛,总是有那么些时候是不可理喻的,比如那个一直吵着非他不嫁的女人,后来不是也离开了吗?
她忽然抬头,他便扭头望街。
倒是奇了,还会躲闪,大概还是有一些愧疚,招惹有心事的女人很容易上手,但他向来不做这样的事。
小酒馆里独饮的女人不在少数,大致分为两类,寻欢作乐者和借酒浇愁者,尤晋只碰前一种,毕竟两厢情愿,目的明确,无后顾之忧,且无需废话。
夜里风冷,他给她披一件衣,说送她回家。
“放心,只到楼下。”
她只是笑,说不用送了,但让他抽一根烟给她看。
看完了,做出一种纳闷的表情,像问他,又像是自语:“寂寞,爱,喜欢,陪伴,害怕,还是什么的,你可分得清?”
她说喜欢看他抽烟的样子。
她说她叫徐蔓蔓,若没有忘掉,就记下吧,废话一般的,听着有种奇怪的味道。
过了些日子,他向Q打听离婚是否已经成功,他说好像没上次那么难了。
3
他刻意许久没去小酒馆。
其实在那套老屋子里喝酒也是一样,不同的是没有各色的短发女人。
最近似乎也不太需要。
或许需要的时候,就换一家酒馆,这不难。倒是有一些不习惯,他喜欢那一家小酒馆,少有的安静,像《往事》这种歌,在别的地方早被淹没了,在那里却不,甚至听的见歌者喉间细微的转折。
一个月之后了,晚十点,他下楼去买烟,看到那个叫徐蔓蔓的女人在那里吃一直雪糕。
这里是一环内的老城,车水马龙的大街忽然一个小缺口,举步进去,始料未及的掉进一条深不见底的小巷,路灯远远的才有一盏,可见一二人影的只有巷子中间的这家杂货铺,由一个中年阿姨守着,在夜里12点之前供应这条巷中所有临时的干杂所需,许多年来,曾卖给他无数包烟。
杂货铺门口立着一根电杆,贴着各种狗皮膏药,有些脏,她便站在那电杆一步之遥,在那里吃雪糕,目不斜视。
他未曾告诉过她自己的住址。
她也有一些惊讶,躲闪不及,干脆坦荡,向他举起手机。
“发朋友圈儿自带地址,对于你来说,可不是好习惯。”
他笑,有些许轻蔑,竟然就这样找来了。
随即买烟,不太理她。她便跟在他身后继续咬雪糕,并不说话。
杂货店阿姨问他,“是你朋友?”
他说不认识。
他买烟走了,她远远的跟他走到行道树下昏暗的楼栋口,老住宿楼,并没有小区门禁,楼门口就那样静静的敞开在黑暗里,看不见已变得斑驳的白墙。
她拥他在墙角。
“吻我。”
“不行!”
她便垫着脚尖拿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吻上去,刚吃完雪糕的唇冰冷的甜,在摩擦中渐渐变暖,好像雪糕在太阳的温暖里渐渐化掉,你要赶快吃。
他的防线脆弱不堪,瞬间塌陷,他张开唇,把她只剩半凉的唇含进嘴里,不再松开,那唇差一点破血,他脸颊沾惹两行温热的泪。
他松开双唇:“对不起,疼了?”
“不。”
4
恼人的是她的长头发,他老是压到。
“可以拿剪刀来剪掉。”
他皱眉,没见过这般猛烈的女人,动不动就要把头发直接剪掉。
又有些好笑,难道这种时候要去剪头发?
“不必。”
他伸手到她脑后,把头发都理到胸前来,罩着她半个裸身,倒是从未见过的景致。
也从未想过,自己到底是喜欢长头发还是短头发这种细节的问题,早不考虑这些细枝末节了,安全,方便,无后顾之忧,这些才是关键。
拥她的时候,便有头发在中间凉凉的滑。
“你也不喜欢长头发吗?”
也?
意料之外的,他心中竟生出一点恨意,久违了。
便有些莽撞用力,她一声闷哼,就这样躲过那个没被他回答,她也自觉问得突兀的问题。
她还是要看他抽烟,带着微笑,静静的看完他吐出的每一个烟圈。
“没见过男人抽烟吗?”他调侃她。
她答,“当然,大街上那么多,可每一个能让我盯着看呀,人家会觉得我喜欢他。”脸上的笑容很是俏丽活泼,让他忽略他们的不正当关系。
“那,你就不怕我会觉得你喜欢我吗?”
“你不会。”
她脸上忽然没了笑。
以为她会说“你抽烟最好看”这种许多女人都会说的漂亮话,但是没有。
有些好奇她是否也那么喜欢看Q抽烟,可这种问题不能问。
他忽然注意到,今天自己有些想得太多了。
果然,不是明确的寻欢作乐的女人是不能碰的。
“以后别再来了,我要搬走了。”他皱着眉头,掐掉烟头,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但想起曾受人之托,想了想又说,“如果需要,可以再陪你喝一杯,无论什么事,总会过去,你自己好好的就好,别管旁人怎么做,要走的,是留不住的。”
这话很熟,两年前,他也听过不少,很没有用,他知道。
但也只有说这些,不是吗?
“好,谢谢。”
她却又笑起来,他倒希望她哭,这才是正常的路数。
5
她去洗澡,洗澡间里水流声哗哗响许久,不见她出来,他推开半掩的门,看到帘子里的影子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没有寻死,也没有哭,就那么蹲了一些时候,她站起来仔细的把自己洗干净。他退回房间,听到她穿拖鞋,走出几声脚步声,然后拿他挂在墙上的吹风机吹头发。他便又再走到卫生间门口去,她在镜子里看到他,抿嘴一笑,仿佛多年夫妻。
他泯灭掉替她吹头发的突发想法,就站在那里,看她把头发吹成几个大卷筒,再统统赶到脑后,一阵乱抛,俏丽的卷发便跳跃着,铺了她满背。
“没见过女人吹头发吗?”
“还真没。”
“唔,是了,你偏爱短发。”
她拉着自己的长头发对着镜子一直看,他担心她又说要剪头发,不过没有,却又有些许失望,不是喜欢短发的缘故,有些说不清。
她拎起床头他的黑衬衫来穿。
“那件脏了,给你拿干净的。”他说。
“不了,反正只穿一会儿。”
她要走了。
过几天再问问Q离婚的事,他想。
但她没有脱掉衬衫,直接套上外套就往门口走。
“等等……”
她停下,回头看他。
“背后有灰。”
他走过去给她拍,她就乖乖站着让他拍。
她说:“一洗就掉了。”有些可惜的语气,倒像不愿意那些灰能被洗掉似的。
他也有些烦乱,能洗掉的灰他要去拍,不该被她穿走的衬衫,他却不去提。被他推在那斑驳旧墙的女人也不只一二,从未关心过她们身上有灰的。但她们也不似她一般可惜这些灰,大多是一副失望的样子,果然男人有脸便没钱,大多不会来第二次,这也是他愿意带她们来这所破房子的原因。
那么她还会再来吗?
他不问,也不再说让她不要再来之类的话,靠着门框,听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黑夜。
6
她走后,他没睡,拥着被看朋友圈,那个叫做文的,曾说非嫁他不可的女子,嫁了,已经是三口之家。她原来不是非嫁他不可,只是非嫁不可而已,那个他可以是别人,是他从未设想过的事情。
刚才从他这里离开的女人,她是否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身边的那个男人替换掉?
所以她才会走进他的房间,寻求一时的慰藉,拿荒唐麻醉伤口,同他一样吧,也许。
12点,电话如期响起,他闭着眼睛,竭力装出昏睡的声音,“老婆大人对不起,今天工作太累了,睡得早,没有等到你电话……”他自然知道莹总是12点打来的意图,甜言蜜语的话语中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在听他这边有无异响,他暗想,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了。
莹是个好女孩儿,从大一开始一直喜欢他这许多年,不三心二意,不搞暧昧,不玩酒吧,再难过也不买醉,只好好做一个爱他的女孩子。他在两年前文结婚的那天接受她,允许她给他洗衣做饭嘘寒问暖,她会给他安定的未来,他一定会娶他,他知道。
但是一直没有碰她,说要把那一刻留在新婚之夜,她竟也乐意相信。这样的女人能不娶吗?该娶的。
来电却不是莹。
“呃……不好意思,是我。”
文的声音。
“哦,呵呵,我以为是我老婆,睡昏沉了,不好意思。”
两年了,他设想过无数次接到她电话的反应,以为自己会紧张得说不出话,但是没有,意料之外的平淡。
“听说你要结婚了,提前祝贺一声。”
“哦,谢谢,婚礼记得来。”
“……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没注意到已经十二点了。”
他只是轻轻一笑。
她挂了电话,她知道了,在他这里她已经没有了深夜来电的权利。
他给莹打去例行的晚安电话,斜靠在床头兀自一笑,没想到,用两年荒唐生活来抵御的伤痛,其实早就痊愈了,文的这个电话,仿佛一个清晰的终止符。
他到阳台上去看夜色,看到的却是清新的白日,那时行道树还不似这般浓密,早晨阳光刚刚到访窗棂的时候,风会轻轻吹动树梢。他从床上爬起来,抓一件白色T恤往身上套,趿上拖鞋往阳台下看的时候,文已经在那里,那几年她总爱穿连衣裙,白色的连衣裙在树叶新绿中,仿佛开着一朵栀子。
他说,“等我2分钟。”
她说,“再不下来我可要走了。”却是笑着的。
他一直记得这场景。
今天忽然发现,也就只是记得而已了。
7
过了一两天去问Q离婚的事如何了,他说快了。
尤晋独自先搬去了新房子,把这里的东西都清理了,不再回来住,只把一枚小首饰盒子留在抽屉里,里头装着那团长头发,不能带走,没有地方适合它,除了这里。
是婚礼的头天了,朋友给他安排了单身夜在小酒馆,在去小酒馆之前,他拐回老屋子,趴在阳台上抽掉烟盒里所有的烟。
她终究还是没说,他抽烟到底哪里好看,要那么仔细的看。
雨要来了,风掀开阳台下方浓密的行道树叶,缝隙里透出一团杂货铺昏黄的光,光影里一个短发女人,在那里吃雪糕,与她有些相似,但不是她,她头发要长出许多。
女人都像孩子似的,不管天冷天热,都要吃那冰冷的东西。
那女人一边吃雪糕,还一边摇晃着身子,手里拎着的一个纸袋子,在两腿周围晃来晃去。
无忧无虑的样子,不似她那般认真。
风又来,树叶合上,再开的时候,她已不在那里了。
也不知道是谁邀请的Q,不是他本意,一整晚在人前敷衍得很为难。
他举杯敬众人,说从今往后退出夜生活,要从良了。众人哄闹着说,“行,行,干了这杯先……”有人打趣着问,是哪路神仙姐姐收了他这个妖孽,他只是笑,这里没人知道莹,不应让他们知道。
Q却忽然举过来一杯酒,笑得不正经,“浪子回头金不换,恭喜。”
他一仰头喝得干脆,不想在人前与他多言。
Q自然也清楚这中间的微妙,向来爱聊的,今天只是老实的坐在角落。
不过还是要了一件事。
Q去卫生间,他跟了去。
“怎么样,婚离了吗?”一副闲谈的样子。
“离了,就在今天领的证。”
“她,没怎么样?”
“还好,没像上次一样把刀架在脖子上,看来你的作用不小,谢谢。”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作用?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是可以起到慰藉作用的东西?是爱情?还是一夜的身体?
不行,两种都不行。
一种他不喜欢,一种又是错误,非常烦。
“怎么?怕欠下情债?”Q问得不动声色,“你放心,她也不是年幼无知的少女了,谈谈心拉拉手什么的,久了她就忘了,她只需要过了这一阵,就会好的。长痛不如短痛。”
“看来你是一点不担心她了。”
“无谓的担心,就是错误,不是吗?”
“如果,我说我和她……不只是拉拉手呢?”
“什么意思?你……我说过的,让你去引诱她,但不许带她去你那间破房子!”Q低喊。
“你知道,我不缺女人!”尤晋说完有些后悔,转身去洗手,拧得猛了,水溅了一身。这是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她了,两个大男人,在这里算计一个女人。
Q愣了片刻,冷笑一声叹道,“那么是她去找你的?女人……呵呵……”脸色中露出难堪,男人对于女人时常会有一种对待宠物一般的虚荣心,需要的时候你要乖乖过来,甩了你还要让你为他哭天抢地,可怜兮兮,但又不能以死相逼,可现在, 那个女人竟然轻易的就被尤晋引诱到那种地步,整件事虽然是他委托尤晋去做的,但走到这一步,他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尤晋只觉得很烦,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出来,一个短发女人站在洗漱台那里,弯着腰拿手使劲往脸上掬水,头发衣服都要打湿了,也不知道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一切总会过去的,看开点……”
他对着她的背影说。
记得一个月前,她以为他不知道她的心事的时候,他也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她一定觉得突兀,但只是笑,她总是笑,微笑,像被风吹薄的花朵。
那个背影不动了,停止了掬水,不回头,不说话,许是不愿人看见她的花妆,这里总有女人是这般模样。
他便走了。
出来看到方才角落的那桌位置空了,一杯鸡尾酒喝到一半,刚才好像就是洗手间那个女人坐在那里的,背对着他们,就那么安静的坐着,记得那晚,他们也是坐的那个位置。
侍者托着一杯水经过,“咦,她怎么走了,今天走这么早。”
“她常来吗?”
“嗯,她最近每天来……唉哥,你可是好久没来了,以后真的从良了吗?”
尤晋答非所问:“那天,跟我一起在那边的那个长头发……她来过吗……”
“长头发?哪天?你那么多伴儿,我哪记得……”
侍者坏笑跑掉。
许是醉了,总觉得那背影有一点熟悉。
8
12点散了聚会,他跟自己约定好的,12点离开酒馆,离开一切。
最后一次回到老房子,还是想再去看看那件旧物,或许是时候把它扔掉了。
在杂货铺买最后一包烟。
杂货铺阿姨看着大长大,看着他年少美好,也看着他受挫堕落,这时候向他露出一张温暖的笑脸,“明天就要结婚了,怎么还回来?那边新房子准备好了没有?”
他也踏实的笑,“已经好了,今天再过来取点东西。阿姨,今后我回来的时间就少了,你要保重身体,我会抽空回来看你……”
“好好,你俩也好好过,别折腾,更别折腾身体,年轻人呐,总想不到老来难……喏,这几天老有一个姑娘来我这里吃雪糕,就站在那电线杆子那里,大冷的天,把那冷冰冰的东西往肚子里塞,女孩儿吃那么多凉的可不好,这不,刚才又来了,今天是第二次了,在这里整整吃进去五只雪糕,最后吃得肚子疼,在那角落吐了半天,边吐还边哭,看着怪心酸,我给她送到那边诊所去了,也不知道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哎……好好的长头发,也剪得跟鬼似的,乱蓬蓬的,要是我女儿那样,我可要焦心死了……”
阿姨一边絮叨一边收拾关店,在货架脚下捡起一只纸口袋,“咦?这谁的?”
里面是尤晋那件衬衫。
尤晋拿了纸袋子往诊所去,到门口了开始犹豫,像是梦一般。
却真的在最里头的病床上看到一个短发的身影,刚才卫生间的那一个,曾经是长头发的那一个,孤单的躺在病床上,安静的睡着,脸色苍白,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流往她瘦弱的身体里去,她靠此得以安眠。
他走过去,医生递过来一瓶东西,轻言道:“家属吗?已经给她输上消炎液,改天最好去医院做个胃镜,今天吐得很厉害,以后尽量少吃生冷,一会儿醒了给她喝这个,氯化钾。”
医生说完走了,他坐下来看她,她是为何如此这般?他似明白,又不明白。
齐耳短发铺了她一脸,他伸手去理,她微睁了眼睛却不看他,只说,“别做这样的动作,会使人记得。”
他指头闪了一闪,“醒了?”
“嗯。”
“怎么……把头发剪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不说话,坐起来把针头扯了,也不管针头拔出的地方冒出的血珠子。
医生朝她喊,“哎……你怎么自己把针头拔了,要感染的,药也还没输完。”
她倒是平静得很,说,“噢,对不起,我不想输了,也不疼了,太晚了,想回家。”
走至门口,面朝着漆黑的夜了,她忽然一只手摸着头发转过头来问尤晋,“我这短头发剪得不好是吗?以后不在这边剪了,喏,就巷口那家,你去剪过吗?”
不等他回答,想起别的事,“我是给你还衣服来的,上次不小心穿走了……好像忘在杂货店了……”
说着就往杂货店去,他伸手把她拖住,“在这里,我拿了。”
“噢,那行,我回家了,再见。”
或许头脑不清楚,他紧紧的攥着她,不愿放开,一直攥到一用力,把她拖进怀里,虽然此刻那怀,比那夜还要晦涩不清。
“对不起。”虽然彼此都没有提方才酒吧的事,但他知道,她是全部听到了。
人许多时候很奇怪,犯了错,不被对方知道,就不必道歉,被对方知道了,才开始正式的愧疚,好像对方不知道,就不会受到伤害似的。
他对她说对不起,沙哑微弱的声音消失在穿巷而过的风中。
她的脸颊埋在他的锁骨窝里,久久不动,微微的呼吸仿佛小兔,许久才说,“你好像有点内疚的样子,那我就把这些话说给你听,”她轻轻推开他,取过他手里的瓶子,“这个不是要给我喝吗?”仰头喝完,说真是难喝,然后在巷子边的台阶坐下来,缓缓说道,“其实没有关系的,无论你初衷如何,我得到的,失去的,其实都一样。最近我有些孤单。有些撑不住,要一些安慰,你给我了,我得到了,这就好了啊,至于我过去的生活,是早就要失去的东西,原本也和你没有关系。刚才听到你们的对话心里是挺不是滋味的,但想想看,结果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所以……我并不怪你,还想谢谢你,陪我走过这些天。放心,今后不会来找你了,我要走了,今天是来还你衣服的,没想到倒赶上祝你新婚快乐……”她停了一下,语气轻了,重复,“新婚快乐。”
这便是道别。
他回到老屋子,从空荡荡的抽屉里拿出那个盒子,取出那团头发,他是她一时慰藉,原来这角色从未错位,他的担心是多余了。
可是心里莫名的空,刚买的烟,他坐在阳台上一根接着一根抽完。
9
徐蔓蔓捂着肚子蹒跚回家,吃下一些胃药,开始收拾东西,茶几上摆着车票,离婚证,还有一纸净身出户的离婚协议,旁边散乱着一堆Q找人偷拍的她与尤晋私会的照片,为了能让Q答应不把这些照片散播出去,她答应净身出户。
他早就知道她去找尤晋,且放任,并拍下照片,到了尤晋面前却还要装作一无所知,为了那点共有财产和一副道貌岸然的躯壳,他真是费劲心机。她其实从来都没有把刀架在脖子上过,他从来都是想走就走,只需要留下该她得的那一部分并不算多的钱给她暂时谋生就好,可他连这点也不想给。
她苦笑,也没什么好委屈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Q的人品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她的人品,毕竟是她也不是闭着眼睛在人群里撞到他的。
只是尤晋,原来他只是受人所托引诱她而已,原以为,即使是露水姻缘,他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她的。原来不是。
于是用胃疼来抵消心疼,如同用财产分割的权利来换取尤晋的一夜,到最后也不觉得失去什么,这于她,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至于尤晋,他将有很好的新娘,很好的生活,于他来说,她的一席谎话,也算是她赠给他最后的礼物吧。
新婚快乐。
她从箱子底拿出一只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件黑衬衫。
她手工很好,不让他发现还给他的那件黑衬衫其实是她的仿制。
10
可若穿那衣服的人,睁开了一双特别的眼睛呢?
老屋子灯亮了一夜,尤晋把那件黑衬衫穿在身上,用手指拂过每一道针脚。Q说她很会针线,在这年代稀有,他一直记得。
天明,穿着婚纱的莹敲响旧屋子的门。
“晋,时间差不多了,走吧。”面容中是故作的平静,她不笨,不是尤晋一句“等我给你惊喜”就能骗过的,但她愿意信。
他身上还是那件黑衬衫。
“莹,婚纱一定要为爱你的人穿,对不起……”
新娘呼吸急促,但是不哭,许久,哽咽着说出一句话:“晋,我等了你十年,没有第二个十年了,我已经30了……”
是啊,谁愿意等她十年,谁能够给他余生无波澜,可以是你吗?徐蔓蔓?
城市的另一端,城西火车站,徐蔓蔓扔掉了这个城市的电话卡,踏上了离开的长途列车。
她曾做过一个梦,一个荒唐的,却又真实得另她神魂颠倒的梦,后来它破灭了。
可她仍旧觉得欢喜,原来真正的梦,并不是非要去实现的,只需要长醉不醒。
可有什么梦是不醒的呢?
11
早晨,朝阳斜照小巷,一个工人提着一桶油漆拿着一把刷站在矮墙前,在墙上画出大大的一个圈,圈中写下一个字,“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