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尔是这年秋天进入郁林生活的。
在此之前,郁琳的生活一直很平静。
大学毕业后来南方打工已有两三年了,每天按时上下班,做好份内工作。
星期天和几个要好的同事一起逛逛时装店或和男友冯克一起看场电影,日子就这样平淡而无奇地流逝着。
郁林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改变这种生活。
这天中午,郁琳接到肖薇的电话,告诉她家里来了老同学康尔,让她晚上一起过去聚聚 。
肖薇是郁琳大学时的同学,又同在一个镇上打工,两人的关系自然不一般。
虽然肖薇已经结了婚,但郁琳还是喜欢上她家去,无拘无束地抖落自己的心事。
肖薇的丈夫大初也是她们大学时的同学。
肖薇的出租屋在上角村,下班后郁琳换了两班车,到肖薇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借着昏黄的光线摸上楼,郁琳想在脑海中勾勒一下康尔的形象,却发现居然是一片空白。
她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男人站在门口。
“郁琳。”那人惊喜地叫了一声。
郁琳端详了一下他,几秒钟功夫,记忆很快穿越了时光与空间,把他推到了郁琳跟前。
她终于从那似曾相识的面容上认出了康尔。
肖薇早已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几年后的同学相聚,饭桌上的气氛很热烈。
郁琳慢慢地品尝着杯中的香槟酒,听肖薇、大初、康尔谈论一些其他同学的情况,偶尔偷偷地瞥一眼坐在对面的康尔。
他惊奇于康尔的变化,从衣着到整个人的气质,再也不是昔日大学里那个毫不起眼的“大叔”了。
“郁琳,你怎么不说话?”肖薇早就注意到郁琳的神情,“好不容易老同学相聚。”
“对呀,康尔可是我们在南方这么多年联系上的第一位大学同学。”
肖薇丈夫大初也是笑呵呵地附和着。
在学校里,大初和康尔是铁哥们儿。
郁琳的脸不禁红了一下,她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业几年来大家都各奔东西,居无定所,大部分已失去了联系。
就是眼前的康尔也差不多已经消失在记忆里了。
见郁琳不说话,肖薇又把目光转向了康尔。“这样吧,还是先说说你的情况吧。”
康尔简单地讲了他毕业后的一些情况,他来广州后先应聘进了一家电子厂,后来又跳槽进了一家大型中日合资企业,一年前被聘为这家合资企业设在长安的分公司总经理……
饭后,大家又聊了一会儿,郁琳起身告辞。
康尔连忙站起来说,他也要回公司了,顺便送郁琳回去。
夜色很好,秋天的夜空一片湛蓝,让人的视觉顿时开阔起来。
郁琳刚在台阶上站定,一辆小车闪着刺眼的光束从后面驶过来,停在郁琳身边。
就在郁琳吃惊的当儿,康尔已经探身为她打开了车门。郁琳不可抗拒地坐在康尔的边上。
红色奔驰慢慢地穿过几栋居民楼,拐上了夜间的公路。
光束把两边的景物照得很朦胧,别有一番景致。
康尔把录音机打开,柔和的夜曲立刻在不大的空间飘散开来,一点点渗透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郁琳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康尔把郁琳送到她的出租屋前。
郁琳出于礼貌,问:“不进去坐坐吗?”
“不了!”康尔说完,便开始倒车。
经过郁琳身边时,犹豫了一下,终于又伸出头来问:“郁琳,能和你联系吗?”
“当然。”郁琳回答。康尔迅速地递上一张名片,说了声再见。
车子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郁琳借着路旁微弱的灯光瞅了一眼小巧的名片,很精致,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幽香,一如自己心中淡淡的忧伤。
邂逅康尔并未在郁琳心中引起多大的波动,只是康尔的现状,让她意想不到。
联想到大学里的一切,郁琳心中不禁泛起一种酸酸的往事感。
郁琳在大学时特别引人注目,高高的个子,长发披肩,配上她娴静的仪态和眉宇间透出的淡淡笑意,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很能令男生们怦然心动。
虽说那些男生中不乏佼佼者,但郁琳一直不为所动。
郁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高自傲情绪,对爱情看得很神圣、很严肃,她一直认为爱情虽说浪漫,但并不像漂在水上的浮萍那样,任一阵风就可以吹得无影无踪的。
要爱上一个人不容易,要爱就要海枯石烂,至死不渝,就像好莱坞电影里那些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所以她从不轻易地抛出绣球,也看不起那些隔三差五就换一个恋人的女同学。
那时的康尔是班里一个并不起眼的男生,身材不高,皮肤也稍黑,而且没有特长,是人群中最容易让人忘记的那种。
在郁琳隐约印象里,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为她做些事,比如郊游时给她背个包,上图书馆给她占个位,晚自习结束后给她捎份快餐……
她认为那都只是同学间一般的友情而已,从来没有往深处想,所以郁琳对康尔的印象并不太深。
独自一人来南方打拼,郁琳才真切感受到了罗曼蒂克的爱情只是水中影镜中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相对而言,大学里的氛围才是最容易产生真挚、纯洁爱情的地方。
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大都市,爱情似乎也打上了金钱的烙印。
郁琳生活淡泊,感情细腻,行事作风大大咧咧,又没有社会和经济地位,自然不会把爱情搞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后来在厂里碰到了冯克,冯克在人事部上班,在一起也谈得来,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们像大部分恋人一样,虽然缺少了些浪漫,但也相处得和谐而温馨。
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当康尔的形象渐渐地在郁琳视野中黯淡的时候,康尔却再一次出现在郁琳面前。
那天和往常一样,郁琳下班后骑着单车赶往出租屋,一辆红色轿车突然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老同学,这么巧。咱们又见面了。”
康尔笑容可掬地站在郁琳面前,“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穿风衣的样子总是很特别,跟在大学时没两样。”
郁琳感到很突然,但还是关心地问:“最近公司的订单怎么样?”
“有老同学在背后默默的关心,公司的业务肯定会红火,我正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就看到你。怎么样,肯赏光吗?”
郁琳稍稍犹豫了一下,但看到康尔真诚的目光,便答应了。
康尔把郁琳的自行车放在后备箱。车子慢慢地穿行在车水马龙的街道,驶进了一家图书馆。
郁琳跟康尔走进宽敞明亮的图书馆,里面鸦雀无声。
不知为什么,来到这里,郁琳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他们刚坐下,便有一名图书管理员径直走了过来:“康先生,您的书。”“谢谢,今天我把书带回去看,给我办个手续。”
“你经常来吗?”郁琳轻声问道。
“差不多吧,我觉得当前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合资企业管理与传统的内地企业管理有着本质的不同,更觉得自己这方面的知识太少了。”
郁琳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自己来长安几年了,可连图书馆的大门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平常工作之余总觉生活平淡无味,在无聊之中打发着光阴。
康尔站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望着不远处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不无感叹地说:“咱们家乡太落后了,不知咱们何时才不再漂泊……”
车上,康尔手握方向盘,双眼执着地凝视着远处的阑珊灯火。
“这几年过得还不错吧!”“就这样吧,一切不过如此而已。你不是从肖薇家里看到了吗?哪像你呀,几年不见,彻底大变样,好让人羡慕!”
康尔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都只看到了我现在的风光,却不了解我刚来南方求职时处处碰壁的情景,真是不堪回首。”
“可你现在毕竟是出人头地了呀!”郁琳由衷地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尊夫人呢?没跟你一起来长安?”
“尊夫人?”康尔自嘲地摇摇头,“大概还在丈母娘肚里。”
“那女朋友呢?像你这种人,女朋友肯定是百里挑一的。”
郁琳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推测下去,却没有注意到康尔落寞悲寂的表情,他始终手握方向盘,没有回答。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郁琳感到措手不及。
康尔时常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比如下班回家的路上,或者,星期天一个人上街。
开始时,郁琳认为这都只是巧合。次数多了,她便觉得这像是有预谋的。
郁琳不再如开始那样时地小心翼翼,而是欣然地接受了老同学绅士般的邀请。
虽然这样,郁琳的头脑始终保持着清醒。
但是,她惊奇地发现,康尔很正直、坦率、也很上进,虽然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但绝没有骄横和肤浅,没有急不可耐地向别人展示的一种焦躁。甚至在不久前还拿到了工商管理的硕士学位证书。
但郁琳发现在他冷峻的神情中始终隐藏着一丝深深的忧伤和寂寞。
郁琳凭着自己的想象和直觉,猜测康尔肯定有过一段悲伤而又不同寻常的爱情经历。
有一次,他们从郊外回来。郁琳实在忍不住了,问:“老同学,想冒昧问一下,其实你不快乐,是吗?”
康尔正驾着车,听到她的问话,头也没回。“何以见得?”
郁琳显出很轻松的样子,说:“凭我直觉,你有深深的忧伤,而且这种优伤任何东西也无法改变,它已经深深地嵌入你的灵魂之中……”
郁琳不停地搓着手,“我猜想,也许是一段悲伤的爱情故事,你这么年轻有为,肯定有不少女孩爱着你,比如说你手机中那些动听的声音。”
康尔的身子不禁抖动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过了一会儿,说:“也许是这样吧,我可以凭着自己的努力让自己衣食无忧,但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比如爱情。”
郁琳还是第一次听康尔谈起爱情。康尔平时对这个话题总是讳莫如深,郁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康尔,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有一个同学,大学时一塌糊涂地爱上了一个非常纯洁善良的女孩儿,可这个女孩儿有着无数的追求者。我那同学性格内向,貌不惊人,四年时间里只能把这份爱深深地埋在心底,自卑使他不敢表白,他知道,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毕业后,我这同学凭着自己不服输的闯劲儿,终于在南方拥有了南方本地人应该拥有的一切。这期间他接触了不少女孩,但他终于明白,几乎所有的女孩只不过爱它优越的物质条件而已。后来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碰到了那个女同学,她还是那么清纯动人,但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我那同学终究没有勇气表白……”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康尔却讲的那样动情,目光中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闪动。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流逝着。
有一天晚上郁琳回到出租屋,门上贴着一张便条:郁琳,我等你多时,由于没见你,我先回去了,你喜欢吃的东西我把它放在门口,冯克。
晚上躺在床上,郁琳突然感到一种从无有过的不安,这种感觉一上来便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诚然和康尔在一起是快乐的,让她领略到了一种别样的悠然。
但是她不可能因此而改变自己的生活,她只是像某颗行星一样暂时偏离了正常的飞行轨道而已。
第二天,郁琳在公用电话亭第一次照着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拔过去。
“喂!我是郁琳。”郁琳平静地自报家门。
“哦,是你呀!真是稀客,有什么事吗?”康尔的语气很惊喜。
“我……想告诉你……我要出差……可能得一段时间……才能回来!”郁琳突然紧张得语无伦次起来。
本来康尔又没有说要约她,更没有向她表示过什么,打电话之前她也不知道究竟怎样开口,临时才撒出了这个肥皂泡沬般的谎言。
康尔在那边沉默了一下,说了几句祝她旅途愉快的话,便挂了电话。
郁琳瘫在地上,是一种放松后的疲惫,也是一种淡淡的失落,更是一种无言的伤感。
郁琳果真再也没有碰到过康尔,她又像平时那样准时上下班,只是多了另一种心绪。
每看到那些红色的轿车,她总要多望上几眼,直到看清驾驶员的脸才肯罢休。
过了一段时间,郁琳又去肖薇家。不知不觉中肖薇提到了康尔。
郁琳不动声色地问:“康尔最近没有上你们这儿来?”
“你不知道吗?”肖薇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他已经辞职了,回到他老家筹资办起了一家规模听说不还算小的公司。”
见郁琳呆呆的样子,肖薇忽然轻声地说,“你不知道吗?她一直都喜欢你!”
郁琳吃了一惊。
肖薇继续说:“你不会知道的,他在大学里暗恋了你几年,但终于没有勇气向你表白,这些都是他毕业前喝醉了酒告诉大初的。”
郁琳木然地盯着肖薇,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你怎么啦?”肖薇轻轻地问。
“没什么。”郁琳平静地回答。
说完,扭过脸去,只见她眼眶里跳跃着晶莹透明的泪珠,一道一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