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是我第二遍读这本书了。
故事的情节非常简单,总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了默尔索母亲的去世以及默尔索在母亲去世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包括参加母亲的葬礼,与玛丽的约会,认识了朋友雷蒙等,直至他在海滩上杀死了一个阿拉伯人;第二部分开头是默尔索接受法官的审讯,直至结尾默尔索被判处死刑,拒绝神甫皈依基督教。
第一遍读的时候,很不能理解主人公。感觉上,默尔索是一个对于任何事情都抱着无所谓态度、麻木不仁的人。在母亲的葬礼上,他没有流一滴眼泪,还抽了烟、喝了牛奶与咖啡,在母亲下葬的第二天便和女友玛丽游泳、看滑稽电影、约会,结识了品行败坏的混混雷蒙还为他写信,当女友玛丽问他爱不爱自己时他冷漠地说不爱,当被问之愿不愿意与她结婚时他则回答“结不结婚都行”。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什么什么都行”,什么什么都随意的人生态度。正如同书名一样,他就是一个生活的“局外人”,令人感受到一种人与人之间的陌生、疏离感。在这个广阔无边的大千世界,我觉得他什么都不爱,什么都不执着,什么都不抱有热情,如同一具奇怪的行尸走肉。
然而,当我第二遍细读文本时,却发现了一个新的默尔索。
小说的开头惊世骇俗,奠定了默尔索一整个人的基调。“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母亲死。明日葬。您忠实的。’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我搜了一下法语版的开头,第一句用了法语里的“Maman”,这就类似于英语里的“Mom”,以及中文里的妈妈,给人以语气上的亲昵感,仿佛一个孩子的呼唤。“妈妈死了”表明说话者与母亲关系的亲密以及为她去世而悲伤。然而第二句开始作者将重心移向了母亲去世的日期上,基调一下子由悲伤跳转为了一种冷漠的疏离感,对于日期的不确定性充满了讽刺和荒诞,就如同默尔索与整个世界的关系。在流淌的日子中,哪一个日子都不属于他,哪一个日子都不与他相关。我想起了北岛的诗:
“对于世界
我永远是个陌生人
我不懂它的言语
他不懂我的沉默
我们交换的
只是一点轻蔑
如同相逢在镜子里”
镜子中的世界是密闭无隙的,那么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摸。默尔索与世界之间就如横隔了这么一面镜子,他像是一手抚着扁平的镜面,一手抚着胸口跳动的心脏。他并非完全冷漠无情,事实上,他也爱着这个世界。他爱女友明媚的笑容、棕色的皮肤以及匀称的身材,他爱温暖的阳光、轻柔的和风与明亮的大海,他爱他的母亲。虽然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流泪,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对母亲是没有爱的。人终究有一死,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设想过自己所爱的人死亡。莫言说“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默尔索是一个不会表演的人,然而世界这面镜子却时时审视着他,不允许他不哭。在公堂上,人们抛开他杀人的事件,围绕着他对母亲的感情喋喋不休。当律师质疑道:“说到底,究竟是在控告他埋了母亲,还是在控告他杀了一个人?”检察官竟声嘶力竭地喊道:“是的,我控告这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这显示出象征人类正义的法律机器在运转过程中对人性道德的捆绑,相比较默尔索犯下的那桩命案而言,人们更将关注点放在其个人身上,对其残忍地进行以这个世界常规角度出发的精神解剖。世界说他错了,他便错了;世界说他该死,他便该死。
加缪说,“在我们的社会,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在某种成为潮流的观念与意识形态里,局外人默尔索淹溺其中,无法动弹,最终被判处了死刑。面对这个世界,默尔索拒绝说假话,拒绝矫饰自己的感情,因而整个社会都感到受到一种威胁。他就如一道冷冷的光线,直刺入社会虚伪苍白的骨头。默尔索说,“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他拒绝哭,拒绝用矫揉造作的表演来表达对母亲的情感。即使他将因此被贴上无情冰冷的标签,他也坚决不在乎。他永远是他自己的国王,国王将不向任何人低头。这也体现在最后他拒绝见指导神甫,以及与神甫的对话中。神甫希望他在行刑前皈依基督教以减免死亡的恐惧,但默尔索拒绝了。神甫要求他从牢房石壁的黑乎乎的石块中看出一张神圣的面孔,而默尔索只看到了一张充满阳光色彩与欲望光焰的面孔,那是玛丽的面孔,是人间欢愉的面孔,是默尔索牢牢抓住不愿放开的尘世间的幸福,他不愿用任何虚伪的宗教去替代它。他说:“我好像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对自己很有把握,对我所有的一切都很有把握,比他(神甫)有把握得多,对我的生命,对我即将来到的死亡,都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份把握,但至少我掌握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以前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永远有理。”他握紧他空空的双拳面对这个世界,他一无所有,也无所不有。
我想起了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诸神处罚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推动一块巨石抵达山顶,然后石头又因为自身的重量滚落下来。这命运看似悲惨,却被西西弗所蔑视。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即使前方有滚动的巨石在等待,对于流水,阳光的抚爱,宽阔的大海,世界毫不保留的爱使甘心承受巨石的分量。巨石是他的事情,命运是他的事情,西西弗全部的快乐便在于此。“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默尔索在最后一刻,也如同西西弗斯对命运做着“幸福”的抗争,他拒绝说假话,拒绝皈依神明,拒绝死亡,他义无反顾地在这世间留下自己的呐喊:“大家都是幸运者,世上只有幸运者。有朝一日,所有的其他人无一例外,都会判死刑,他自己(神甫)也会被判死刑,幸免不了。”正是这终究灭亡的意识造就他的领地所在,这个荒谬的英雄坚信人类生命无法逃避的荒诞性。死亡迟早来临,因而人们所过的生活以及所做出的选择失去了意义。但生命本身的价值是无法被剥夺的,譬如阳光流水的美丽,譬如默尔索对母亲的爱。
我很喜欢《局外人》的结尾。作者用一种饱含深情的笔触写道:“我筋疲力尽,扑倒在床上。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时我发现满天星光扫落在我脸上。田野上万籁作响,直传到我耳际。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水的气味,使我两鬓生凉。这夏夜奇妙的安静像潮水一样浸透了我的全身。这时,黑夜将尽,汽笛鸣叫起来了,它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行程,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永远无关痛痒。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生命凄然而逝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和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来吧,让叫喊声更响亮一点吧。一个人终于诞生的时刻必然要留下最真实的狂吼。没有什么可以剥夺对幸福的信仰,没有什么可以让一个拥抱世界又只说真话的国王低头。在飞满流言蜚语和虚妄贪婪的天空,他是一只翱翔的雄鹰,如箭般直刺其中。他永远是最伟大的自己。
因此,不要说了,他不会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