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又看到李维一那张帅脸了,在我面前不到20厘米的地方。浓密的睫毛结结实实地长在眼皮上,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欧式双眼皮泛出浅褐色,象涂了眼影,看起来疲惫又忧伤。鼻梁和眼眶围成的阴影里,一对漆黑的眼珠子闪烁着热切的光芒,象刚刚得到糖果的儿童。
两片棱角分明的嘴唇不停地开合,许多美好的字眼源源不断地飘出来,好几次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的脸上。帅哥激动起来一样会喷唾沫星,不过不会令人厌恶。
我不想接受唾沫的洗礼,即使是帅的唾沫,可惜躲不开,因为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为了离我更近些,他的身体几乎越过了桌子。他瘦削的脸有些模糊,口轮匝肌很清晰。我要给我的动漫人物添上嘴唇周围的肌肉,显得阳刚。
一束阳光照在李维一的光头上,发青的头皮油光润泽,他的头顶很平,我以前从没发现他的头顶那么平。我的目光短暂地越过光头,看到临近那一桌客人迅速地转过头去。是啊,现在的画面一定很好看,值得看。
在巴黎第五区的露天咖啡馆,一个大和尚握住一个打扮怪异的女人的手热切地倾诉着,这是一对多么奇特的组合。
女人穿着黑色蕾丝裙和破洞黑丝袜,顶着黑漆漆乱蓬蓬的假发,有一张苍白而生动的脸和两片深紫色的嘴唇。那是我,我知道我很好看,随便怎么穿都好看,这段时间我在画一本关于哥特家族的漫画书,所以我跟随书中角色为自己做了哥特式装扮。
李维一穿着土黄色的日本袈裟,里面那一层白色的领子白得耀眼,这是我所喜欢的,雪白的衣领和雪白的袜子都能轻易俘获我的心。
“你的嘴唇看起来有些干燥。”我好不容易插进话去。
“哦,对,飞机上真的很干燥。”他松开手恢复正常坐姿,端起咖啡喝了几口。在此之前,他已经把他的新恋情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小时。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要跟她结婚,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把家安在成都,她这么多年在上海,我经常世界各地到处跑,只有最近两年呆在日本,我们都想回老家去,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我的脑子里闪出一幅画面,李维一一个人在办公室喝酒,醉倒在黑色的沙发上,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真的爱跟他决裂了,带走了他的财产和女儿,陪伴他的只有鱼缸里的食人鱼。这个场景发生在六年之后。
2
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小墨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女人,没有人比她更懂我,她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我太幸福了,所以一定要亲口告诉你,我坐最近的一班飞机从日本来法国,一分钟都不想耽误。”
“看出来了,你连衣服都没换就跑出来了。”
“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现在最要紧的是我找到了真爱,你必须要为我高兴。”
“我当然为你高兴,祝福你。”
我在心里冷笑,我和李维一从小学到中学当了九年同桌,我和小墨是中学时代的闺蜜,我们三个人中学同班六年,一起玩耍了六年,怎么现在他突然发现小墨是最懂他的女人?
他也说过我是最懂他的女人,但不是那种女人,只是性别上的女人,跟男人一个概念。很多同学包括老师都以为我们是一对,但是时间证明,我们是一对——好兄弟。
在某个短暂的时刻我觉察到他对我有点不同寻常的念头。比如高中毕业的那次旅行,晚上李维一和刘刚在我的房间聊天,房间是榻榻米样式,我们三人靠墙坐成一排,不知道聊什么聊到了快12点。刘刚说了几次困了要走了,李维一都不动,还说不困,刘刚后来实在撑不住起身要走,都走到门口了,李维一才慢吞吞地从我旁边起身,一步一回头往门口挪,那一刻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恋恋不舍。
刚走出门,李维一就跑回来叫我,说外面的星星很亮。
外面有点凉,刘刚已经走远,我和李维一站在屋檐下望着天空。低垂的蓝得发黑的天幕上,密布着闪亮的星星,星星多得不可思议,离得那么近,爬上屋顶就能够到。我想先找到小熊座,那是最容易辨别的星座。小熊座旁边就是大熊座。
李维一突然转过身对着我,两手撑住墙面,把我包围起来,我木木地瞪着他,目光的焦点还没来得及从大熊星座收回来,他的眼睛很黑,看不到一点光亮。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未来的不幸,我想看清楚那些画面,希望他静止得久一点,尽管他的气息吹得我额头发痒。
我闭上眼睛,在我们身体之间的狭窄空隙里有一种能量在流动,让人舒服至极,我们都舍不得这种感觉,所以保持姿势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低声说:“你冷不冷?”老天爷,他的声调迷死人。
我说:“有点。”
“那回去吧。”
“嗯,回去了,晚安。”
我抱住他,大块头的男生抱起来质感很好,象一粒很大的糯米团。他也抱住我,我的头靠在他的颈窝,温温热热的感觉。我说:“晚安。”他也说:“晚安。”在我的头顶轻轻一吻。
3
我端起咖啡,看着沉浸在幸福中的李维一同学。巴黎午后的阳光正好,一簇簇薰衣草开得正好,头顶的暗红色遮阳篷正好,路上不紧不慢的行人正好,咖啡的温度正好,这一切和他的情绪完美契合。
可惜过一会儿太阳就会落山,咖啡会变凉,我们会各奔东西。当我们的身心和环境达到平衡状态时,一切都很美好,反之则不美好。时间总是在平衡和失衡之间流转,也许只有死亡是唯一永恒的平衡。好在,我和李维一的关系在我们的精心呵护下一直保持着平衡。
关于李维一同学的真爱,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他什么都好,就是遇到的女人不好,或者说他看女人的眼光不好。
和第二个女人离婚之后,李维一同学万念俱灰,跟一个在飞机上认识的日本和尚跑去日本,也做了和尚。
第三个女人小墨,我和她不做闺蜜已经很多年了。
多年前,小墨的老公跟我说,有一次她在家洗澡,推开浴室门伸手叫:“马赫,帮我拿浴巾。”马赫是我的法国男朋友,我们在上海呆了一年,那时小墨和她的老公也在上海。小墨解释说是个误会,可惜这个误会越解释越不像个误会。
我知道小墨是个有野心的女人,法国男人也贱,我当即收拾行李独自返回法国,扔垃圾我最擅长。
小墨和她老公离婚的过程很难看,据说到了争一台电视的地步。
就算我没有天生的直觉,也能预见到李维一的下场。可我什么也没法说,因为热恋中的人什么也听不进去,而且这是他的命,谁也救不了。
4
我伸出手对李维一说:“我看看你的手。”
李维一张开右手:“痣还在,没有弄丢,你每次都要看。”
李维一右手手心有一个黑点,象一颗痣,那是小学时代我在他身上留下的记号。
儿童时期的好胜心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是生命形成时的那场赛跑留下的阴影,等上了中学,这种阴影才慢慢消散。
所以一张课桌上的两个人,对自己的地盘格外重视,不容半点侵犯,中间的三八线得用刀刻下。
因为这条线产生的矛盾每天都在上演。
有一次我不小心越界,李维一就用手肘使劲撞我,撞得我整个手臂都麻了。我气不过,拿起钢笔狠狠地戳他,他用手挡,刚好刺中他的手掌心,锋利的笔尖穿透皮肤,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浸润开。这种情形让我有点害怕,李维一却一声不吭,撕下一页作业纸使劲擦。
过了几天,他把手给我看,他的手心结了黑色的疤,“昨天我妈看到了,问是咋整的,我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戳到钉子上了。”
那一刻我的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小小地触动了一下,我像个坏蛋,他像个受了气还不敢说的小可怜,他维护了自己的面子同时保护了我。
我说:“哈哈,我给你点了一颗痣,以后你都不会丢了。”
小时候,我最喜欢他的干净。在所有男生都脏兮兮的时候,他的衬衫雪白,头发蓬松,书和作业本整整齐齐。我的书本经常被我画得乱七八糟,每个空隙都画满,有时候我也在他的书本上画,他总是用橡皮拼命地擦,擦不干净就拿书敲我的头。
我看着干净的小男孩长成了干净的男人,可惜的是,男人就免不了被色彩斑澜的蝴蝶诱惑。有一次我不小心见到他的眼神,他呆呆地看着一群妖艳贱货,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失魂落魄”。真的,那眼神太low了,即使他的亲妈站在面前,他也不可能认得出来。
我用手肘使劲撞他,象小时候他撞我一样,撞了两次他才回过魂来。他转过头撩着我的短发说:“你怎么那么刚?像个男人。你咋不留长头发,或者烫个大波浪?”当时鄙夷的情绪充斥我的内心,我在心底把他彻底拍死了,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他居然毫无反应。
在我后来的人生中,我深刻地认识到,任何男人都无法抵抗妖艳贱货的杀伤力。
所以,我和李维一之间,唯有兄弟情义长长久久。
5
“你不是说当和尚的感觉很好吗?”我还是忍不住想不着痕迹地阻拦他。
“是很好,可是和小墨一起感觉更好。”
“你不当和尚了?”
“不当了。”
“为什么?”
“因为想女人了。”
“那你们在一起好了,不一定要结婚呀。你看,你前面两次都遇人不淑,离一次婚伤筋动骨的,不光伤心,还伤钱。如果你们感情好,结不结婚都一样。”
“那不一样,我要给她一个承诺,一辈子的承诺,我们会好一辈子的。以后我不会再喜欢别的人了。”
“那要是你发现她没你想的那么好呢?”
“你说,她哪里不好?”
“比如……她有点花心,或者不爱卫生,自己的内衣内裤都不洗,还乱放,还有可能她善于撒谎和欺骗,为达到目的可以演戏演得很逼真,而且非常自私。”
“那不可能,我们当了那么多年同学,我还是了解她的。只不过以前没有发现她那么好。我爸爸住院那段时间,她天天去医院照顾,多勤快的,啥都肯干,我爸妈都说她好……”
我心里突然莫名烦躁,难听的话脱口而出:“你就是喜欢妖艳贱货,所以每次都离婚收场,你那么爱结婚,你去结吧,随便结,结一百次离一百次!”
李维一忽地站起来,脸色通红,愣了几秒钟,转身扶起被他撞倒的椅子,慢慢坐下来。我冷冷地说:“和尚发怒了,两年的和尚算是白当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心平气和地说:“这次不会了,我相信这次一定是好的。小墨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但她现在真的变了。”
可惜我不能把我看到的情景象放电影一样放给他看。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要听我的。”
“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从没要求你听我的。我更不会诅咒你交一百个男朋友。”
“我觉得一百个是祝福……和尚,我请你吃蛋糕,这家店的夏洛特做得很好。”
蛋糕送来,我打开小盒子里的果酱浇到蛋糕上,夏洛特有柠檬色条纹的光滑的皮,血红的浆果酱从柠檬色的皮上缓缓滑下。每天早晨现做的果酱,提供了夏洛特80%的香甜鲜美。
李维一埋头吃蛋糕的时候,我看着他的光头,象水獭先生一样光滑,让人心痛得想哭。
我愈发清晰地看到了李维一的未来。
他的女儿很可爱,小墨要把她培养成公主,一切照她的想法来,一点点大的娃娃,跳芭蕾、学画画、学古琴、学英语、学围棋,女儿哭闹不学,她就打骂,像个巫婆,李维一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女儿还没出生他们就分居了,小墨住大别墅,李维一住市区的公寓。小墨得意洋洋地对自己的朋友说:“我老公是我的提款机,我知道他恨我,我就是不离婚,女儿是我的武器,他不敢对我怎么样,我要死死地拖住他,耗死他!”
每当我看到这些时,就会想起川剧《红灯记》里面李玉和被严刑逼供时说的的经典台词:上级的名字我知道,下级的名字我也知道,我就是不说。是啊,我什么都知道,却说不出口。
沿着塞纳河畔,我们手牵手一直走到天黑,灯光把河水染成了彩色,风细细地吹,我们象情侣一样拥抱,他还是象我的糯米团子,散发着竹叶的清香,我悄悄地把眼泪擦到和尚的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