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栗老太一进家门,看到门口放着的衣服,亲热地喊,“梅心,你来了?”“阿姨,我来了,叔叔刚走,去幼儿园接小爽了。”四十岁的小时工梅心爽快地答应着。“我知道,今天是周五,小宝要过来住一夜。”栗老太边说边往里屋走。
梅心,是儿子家的小时工,儿媳让她每周五下午给栗老太家打扫一次卫生。梅心是一个勤快人,干活麻利,性格随和,爱说爱笑,时间长了,处得跟家人一样。
“阿姨,叔叔说您生气了,不搭理他了,是吗?叔叔说您嫌他骂人。”栗老太笑了,“他跟你说了?”“说了,叔叔可能真骂您了,看起来他很懊恼,”梅心说,“阿姨,叔叔脾气急,您脾气好,让着他,是对的,但他骂你时,您也可以骂他呀,您不能老不吭声,让他骂习惯了。我妈以前也是这样,任凭我爸吵骂,现在我妈也不这样了,吵我爸,骂我爸,骂得我爸老老实实的。我妈的观点就是,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再吃气,憋屈。”栗老太笑了,笑得有点苦涩,因为栗老太老实,光会生气,不会骂人,实在气不过了,就大声嚷:“强大的遗传基因!”
“梅心,你叔叔人挺好,对家庭、对老婆孩子很负责任,省吃俭用过日子,这点没得说。扪心自问,他属于好男人,因为他没有其他坏毛病,就是过于节俭,太抠,脾气暴躁,性格粗野,说话生硬,还爱骂人。比如,我扔点破东西,都得偷着,如果让他看见,不是吵,就是骂。有时候我偷着仍掉的烂苹果、烂梨,被他看见,边吵边骂边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用刀把烂的地方挖去,留着没烂的地方吃。我告诉他,没烂的地方也不能吃,吃了一样有害,他就骂我吃了几顿饱饭撑的,不知道姓啥叫啥了,等等。
“但他对孩子们好,舍得花钱,孩子们买车买房,我说给多少,就给多少,从不打折扣。上次孩子们置换房子,我们两个的存款都清零了,他也毫不犹豫,凭这一点,我服他,对他身上的毛病,也就忍了。
“昨天上午,因为燃气灶架子上被碰掉的一个齿,我以为他说不要了,就扔掉了,他回来没找到,就气哼哼地呵斥我,指着我破口大骂,你妈了B,准是你扔掉了,你妈了B,就知道仍东西!我听后头都炸了,脑袋特别难受,所以从昨天到现在我没有理他。”
多年来,栗老太最受不了的就是老伴的吵吵闹闹,骂骂咧咧,更受不了他当着外人的面呵斥自己,这是她婚姻中的痛,也是她生活中的苦。
多年来,她想逃避,也想离开,甚至想过离婚,但终究也没有离,因为孩子,栗老太无论如何都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并让这个家在外人眼里,是幸福美满的。
如今,儿子儿媳工作生活都很好,两个小孙女也很棒,大的上小学五年级,小的明年也要上小学了。家中顾着小时工,再不需要自己帮忙了,儿子儿媳还老想着照顾自己和老伴。这种情况下,自己还需要继续迁就他吗?都七十岁了,迁就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可对自己来说,在世的时间越来越短,也愈加珍贵,何不解脱自己,过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哪怕几年,几个月,几天也行。
好久了,这个问题都在栗老太的头脑里纠缠,反刍,折腾。她时而下定决心走出围城,时而又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这个老太婆吃饱了撑的,不错的老伴,不错的房子,不错的退休费,还闹离婚,真不知道丢人多少钱一斤,等等。”出门老觉得熟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难听的话语直捅脊背。
2
这天下午,栗老太像往常一样,做完针灸,到附近公园散步。她习惯性寻找绿色,绿色的草儿,绿色的树叶,因为绿色养眼,她特别注意这点。可今天进入眼帘的却是黄色,金黄色的银杏树林,金黄色的银杏树叶,枯黄的杨树叶、柳树叶、槐树叶,和其它一些树叶,掺杂着些许枯草,铺满地面。
“哦,暮秋了,冬天就要来了!冬去春来,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岁月真的很无情,无情到一晃就是七十年。人活七十古来稀,都这个年纪了,还离婚吗?”栗老太自问自答,“离吧,几十年了,在这个围城里,过着忍耐憋屈的日子,够了,真的够了!出去吧,放飞自己,过几天自己想要的生活。”栗老太边走边叨咕,不知不觉进了家门。回到家里,他不理老伴,老伴也不理她,冷战继续。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栗老太起的很早,习惯性拉开窗帘:“啊,下雪了!”地上白了,树上白了,房子上也白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不大不小的雪花还在飘飘扬扬,弥漫天空,包裹着些许黄、些许绿、些许红的树木和花草,很优雅,很壮观,很美!
栗老太忍不住打开窗户,想欣赏一下外面的美景,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刚一开窗,一股凉风袭来,不禁打了个寒颤,急忙把窗户关上。
寒冷的空气如不速之客,抢先钻进屋子,冲进栗老太的鼻腔和大脑,使栗老太大脑为之一振,清醒了许多,她随即做了一个决定:离婚!
她马上写了离婚协议,内容很简单:(1)因性格不合,栗敏自愿与张强离婚。(2)房子归张强,栗敏不要。(3)栗敏只拿自己名下的存款、工资卡、日用品和衣服。
晚饭后,栗老太轻轻地坐到沙发上,平和地跟正在看电视的老伴说:“张强,跟你商量件事。”“嗯,说。”张强心不在焉地回。“咱们离婚吧!”张强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大声吼道:“什么?离婚?你疯了吗?都多大岁数了,还闹离婚?吃饱了撑的!”张强大喘着粗气,继续咆哮:“谁家两口不吵架,不闹别扭,闹别扭就离婚,你不嫌丢人啊?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张强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气得脸都青了:“我哪里对不住你?我是嫖娼了还是盗窃了?这个家哪里对不住你?缺你吃了还是少你喝了?让你无房住了,还是无车坐了?你…….你……你吃饱了撑的!”
栗老太静静地看着老伴,等他吼得差不多了,悄悄地走了,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上床睡了。她哪里睡得着?辗转反侧,咀嚼着老伴的话语,但她没有改变主意。也许,一个老实人做出的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几天后,栗老太把离婚协议交给了老伴。老伴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离婚协议,无奈地摇头、叹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也许是栗老太的坚持刺激了老伴,也许是老伴反刍到自己在婚姻中的暴戾行为,深深伤害了妻子。十天后,他们办理了离婚。
离婚后,栗老太拉着自己中等大小的旅行箱,乘坐南方航空公司的航班,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3
乘飞机、坐火车、转大巴,到了云南古风小镇。栗老太一下车,就看见了接站的苏媛老两口。苏媛牵着栗老太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审视一通,大声地说:“老了,老了,苍白的头发,缩小了的个子,真不是当年那个纤细漂亮的小姑娘啦!”栗老太紧紧拥抱着十几年没有见面的老同学、好朋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一通亲热之后,苏媛牵着栗老太的手,向镇子的家走去。苏媛的老伴拉着行李箱跟在后面。
苏媛和栗敏是高中同桌同学,高二下学期,苏媛随父母工作调动,转学到了云南,在云南参加工作。恢复高考后,她考入云南师范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副教授退休。苏媛的老伴冷俊峰是国家公务员,副厅级退休。老两口有一个女儿,美国哈佛大学医学博士,丈夫是美籍华裔同学,现定居美国。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在美国读小学。
苏媛老两口退休后就住在镇子上。镇子是老伴冷俊峰的祖籍,他的祖辈生于斯长于斯故于斯。父亲临终前叮嘱儿子,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想办法保住小院,因为这个小院来之不易,是祖辈人千辛万苦挣下的。在父亲的心里,小院如同血脉传承,非常珍贵。冷俊峰是孝子,牢记父亲的叮嘱,一直精心打理着小院。老两口退休后离开了省城,住到了父亲留给他的这个小院。他们也去看望女儿,大约每年一半时间在小镇,一半时间在美国。去美国的时候,就拜托邻居帮忙照看小院。这次栗敏跟苏媛联系,想到南方找一个空气新鲜、环境幽静的小山村居住,苏媛就建议栗敏先到她这里看看,如果喜欢,就住到这里,暂住也行,常住更好。如果不喜欢,另找它地。栗敏当然喜欢,就直奔苏媛来了。
说是小院,实际不小,很漂亮的中等院落,北房5间,东西厢房各5间,南面是菜园和花园。北方的暮秋已有些寒冷,而这云南边陲,还是鲜花盛开的季节。
房子石头根基很高,青砖灰瓦,前面都有很宽的长廊,长廊顶上雕刻着水鸟画,古色古味,带着历史的厚重。
进到北房,放下行李,冷俊峰迈开长腿到厨房忙活,苏媛则侍候栗老太洗漱、落座,之后问栗敏,“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我这里有上等的咖啡和西湖龙井。”“西湖龙井吧。”栗敏毫不客气地选择。
栗敏没有急着喝茶,而是踱着步子参观房内,之后感慨地说:“苏媛,这房子好宽敞,好漂亮啊!”苏媛回答:“房子是俊峰祖上的产业,俊峰出身书香门第,祖上有人在京城当官,听说官至二品,后因皇室内乱,牵扯落难,被发配到这边陲小镇,盖了这个院落。实际这样的院落共有三处,文革中被没收,后落实政策,政府只还给了这一个院落,另两个院落,政府按市场价购买了。之后,俊峰的父亲对房子进行了大修,但主体结构没变,古风故貌得以保存。俊峰是冷家的独苗,继承了此房。俊峰父亲把房子看得比命都重,千嘱咐,万叮咛,让俊峰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这个院落。”
说活间,俊峰在厨房里大喊,“开饭喽!”“俊峰领导真麻利,这会功夫就做好饭了?”栗敏赞叹地问。“有两个菜是早做好的,加加热就行,另外再做几个蔬菜,很快。不过俊峰做饭确实既麻利又好吃,他专门学过烹饪,你慢慢品尝他的手艺吧。”苏媛自豪地说。
厨房是开放式,与餐厅隔一个吧台。一个配六把椅子大小的圆形餐桌,餐桌和椅子都是深红色纯红木,餐桌后面的北墙是两组酒柜,酒柜和餐桌餐椅同质同色,三面墙壁是精致的风景画镜框。整个餐厅让人感觉简约优雅又大气。栗敏心中自语,“真是上等人的居家啊!”
六菜一汤,摆满餐桌。“好丰盛啊!鸡鸭鱼肉、新鲜蔬菜,色香味俱全,我口水都流出来了!”栗敏带着馋馋的样子说。
“先别夸,尝尝再说,”俊峰首先举起高脚杯,“欢迎北京来的贵客栗敏女士,干杯!”“砰”,三个高脚杯一碰,各自喝了一大口。
“快,尝尝俊峰同志做的狮子头,很好吃的。”苏媛催促着。
栗敏夹了一块放到嘴里,细细咀嚼,香香软软的,“味道真好,我们的俊峰领导手艺真不错!”“那是当然,为了照顾好苏媛同志的生活,我专门拜师学艺,烹饪技术比大师傅差不多少。”俊峰看着苏媛,深情地说。“是啊,退休后,他专门跟大师傅学过做菜,他喜欢做菜,也喜欢种菜。”苏媛用眼神回应着俊峰,继续说:“来,尝尝带鱼,红烧带鱼也是俊峰的拿手菜。”栗敏赶紧夹一块放到嘴里,“嗯,这带鱼口感很好,有点鱼罐头的味道,”栗敏很解馋的样子说,“苏媛,你真有福气,不用动手,就吃到大师傅的手艺。”俊峰赶忙端起酒杯,“谢谢夸奖,谢谢夸奖,干杯!”大家同碰同饮,又一大口。
栗敏站直身子,举起酒杯,“我借花献佛,敬你们老两口,感谢你们的热情欢迎和盛情款待,干杯!”高脚酒杯一碰,美酒滋溜一声,进入口腔,滑入食道,滋润着栗敏激动的心田。
栗敏刚要开口,俊峰抢先一步,“栗敏,不要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不知道,这些年苏媛没少念叨你,她说,那时你学习好,她学习差,你经常帮她辅导功课,特别是数学,你没少为她下功夫,有时数学考试,你还给她递纸条,帮她作弊。”听到这里,栗敏禁不住噗嗤一笑,刚夹起的红烧肉又滑落下去。
“俊峰,不带这么偏袒老婆的,苏媛只是数学稍差一点,但她的文科绝对厉害,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读,也经常刊登在校刊上。古文更棒,背诵、解疑,无人能比,也无人敢比,”栗敏不由自主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接着说:“她经常帮我辅导古文,我古文不好,一读之乎者也,我就头大,如果当时没有苏媛帮忙,我恐怕次次考试都不及格。”栗敏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继续感言,“要说感谢,也得我先感谢苏媛才对。”
苏媛坐不住了:“别吹我了,如果不是你费心费力地辅导,考试给我递纸条,我的数学能及格吗?来,咱两干一杯!”两人碰杯,各喝一大口。酒喝得有点急,两人脸颊都有点绯红。
旁观者冷俊峰,静静地看着两个好友谦虚、吹捧、微醺的样子,笑了,笑得沉稳深情。他心中思忖,“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金钱,而是情感!”
“苏媛,叔叔阿姨怎么走得那么早啊?他们得的什么病啊?”晚上休息时,睡一张床的栗敏终于憋不住了,问出了几天来想问又不敢问的话题,她怕触及苏媛的伤感,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可是她太思念叔叔阿姨了,总想知道老人去世的病因。
“我爸是夜里出诊,车祸死的,死时刚52岁,”苏媛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爸走后,我妈受不了这突然的打击,整天郁郁寡欢,得了肺癌,艰难地活到60岁,寻我爸去了。”
屋子寂静,空气凝重。
栗敏从床头柜的盒子里抽了两张纸巾,自己一张,递给苏媛一张,心情沉重地说:“叔叔阿姨对我那么好,拿我当亲闺女,我却没能见老人最后一面,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没有陪伴在你的身边。”
“那时通讯工具不便,仅有的书信往来,又因几易搬家予以中断,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说到这里,苏媛抚摸一下栗敏的手,继续说:“父亲突然离世,我和母亲猝不及防,当时感觉天塌地陷,死的心都有,多亏俊峰不离左右,精心照顾,我和母亲才得以度过难关。不过,母亲走时,已病了很久,我已有思想准备,心理承受能力也强多了,虽然也是伤感不舍,但毕竟比父亲走时好多了。”苏媛安慰栗敏。
栗敏紧紧抓住苏媛的手,轻轻地说:“多年了,叔叔阿姨慈祥的面容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喜欢叔叔,更怀念阿姨的怀抱,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如果没有阿姨的关心、安慰和鼓励,我不可能活下来,更不可能完成高中学业,叔叔阿姨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
“栗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不说那些了,咱们能够再次重逢,相互拥有,还应该感谢那年的高中同学会,感谢那些组织的同学们,他们千方百计把分散在五湖四海的同学们寻找在一起,很不容易。也幸亏那次咱两都参加了,要不然,至今也联系不上。”苏媛眼圈红红地说。“是啊,如果一直联系不上,咱们只能遥望星空,苦苦思念了。”栗敏深情地说。
几天来,苏媛带着栗敏熟悉周边环境,认识周围邻居,也认识了相隔不远的派出所工作人员,并拜托他们照顾好友。
一周后,苏媛和冷俊峰由白云机场乘机,转乘国际航班到大洋彼岸,去美国看望女儿一家。
栗敏,目送飞机滑翔、上升、冲入云霄。她心中默念:“中国,美国,地球两端,多么遥远,半年以后,才能再见!”
4
栗老太生活很有规律,天蒙蒙亮起床,先收拾花园,再收拾菜园。花园里有玫瑰、月季、菊花、兰花,还有些草本植物。她虽不善摆弄花,但她喜欢花,并且这些日子俊峰教了她不少修剪花草的知识,她已会侍弄这些花花草草了。她知道哪些花喜水,哪些花不喜水,酌情而浇。在她的侍奉下,花儿争相斗艳,好看极了。
摆弄菜园,可是栗老太的拿手本领。在山东老家上班时,住的是平房,平房前面是宽敞的空地,家家户户都把属于自己房前的那块地种成菜园,栗老太也有一个小菜园。菜园里种着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等。蔬菜靠喝水,只要浇上水,地里不缺肥,都会长势很好,收获很多。那时栗老太种的蔬菜吃不了,经常送人。有一年,她种的黄瓜长了很长一根,足有栗老太一只胳膊长,大家都去参观,栗老太没舍得吃,送给了院里退休的李长老。
现在种菜方便多了,院子里就有自来水,接上管子就行,并且,南方空气湿润,雨水也多,用不着浇多少水,也不累。栗老太浇完菜,总爱蹲在地边,倾听着菜苗“咔咔”的长声,那种喜悦在心中升腾,似又回到了年轻时种菜的快乐时光。
栗老太种的蔬菜,根本吃不了,大部分分给附近的村民,村民也把自己的稀罕物送给栗老太,大家相处甚好。当然,栗老太心中明白,这种被欢迎被照顾的结果,是因为苏媛老两口临走之前对村民的嘱托,也因为苏媛老两口在村民中威望很高,还有俊峰的祖辈恩惠于这方百姓,方圆几百里的百姓都知道冷家,敬重冷家,高看冷家。
收拾完花园菜园,天已大亮,栗老太会围着镇子散步。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东西长,南北宽,从东到西是一条笔直的柏油小马路,双行车道的宽度。这条小马路直通永平县城,距离永平县城大约100华里。马路两边是商铺和餐馆,所有商铺都是同质同色的木质大门,有点古色古味的漂亮。除去这条主路之外,其余就是小巷子。巷子有笔直的,有弯曲的,但都是干净整洁的。
百姓的院落虽大小不同,但颜色统一,都是灰白色,远远望去,十分整洁。听不到狗的吠声,因为这里不允许养狗,养鸡养猫的有,但都圈在自己家院里。
镇子不光环境整洁,社会秩序也好,看不见打架斗殴的,听不见骂骂咧咧的,整个镇子秩序井然,百姓安然。原来这个镇子是县里的卫生文明镇,派出所的民警也是县里的精英,所长是一位50多岁的老民警,警察世家,工作经验丰富,当地百姓都喜欢称他老李头。
两个多月了,栗老太在这里生活得自得、安然,结交了许多老姐妹,她和这些姐妹们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快乐。
某天午睡后,五个70多岁的老太太相约到对面山脚下接泉水。路途不远,漫步半个小时。老太太们把水壶接满,坐在干净的石头上聊天,时而聊这个,时而聊那个,什么都聊,聊到开心时,开怀大笑。
“我16岁出嫁,17岁有了老大,之后隔两年一个,隔两年一个,28岁生日时生了第六个孩子,一天到晚累得腰酸腿疼,可我那没出息的男人,还天天夜里折腾我。一个大火炕睡着六个孩子,生怕哪一个醒了看见,吓得我不敢吭声,也不敢动弹,任凭他折腾,哪里像现在电视里的年轻人,恣得哼哼哈哈乱喊乱叫。”快嘴快舌的张嫂首先打开局面。
“我结婚的头天夜里,上半夜两人谁都没敢动,因为怕听墙根的,下半夜他可就憋不住了,把我的衣服扒光,打着手电筒照我,浑身上下地照,羞死我了。”刘嫂陷入了初婚的回忆。“之后呢,之后是不是就舒服了,离不开他了?”年纪最小的王翠花逗趣地说。“你不也一样吗?还说我,谁不是过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第三次,没完没了地要啊要的。”刘嫂嘻嘻哈哈地反驳。
80多岁的王大姐也被感染,乐呵呵地加入到聊天的队伍:“我和我那个死鬼,在这方面都傻,第一次不懂,怎么也折腾不进去。我那个死鬼边着急边说:“这从哪里进啊?怎么进不去呀?”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一着急,逮着他的那个一使劲,就进去了,只是苦了我自己,都疼死了。”“疼完了呢,就舒服了?”爱打趣的王翠花盯着王大姐的脸问。王大姐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羞红的脸庞,在斜阳的照射下,似寒冬里一朵枯萎的红菊花,甚是好看。
人们看着掉没牙的王大姐,都憋不住大笑起来。突然爆发的笑声,惊动了一群觅食的麻雀,吓得扑棱棱翅膀飞走了;湖中游玩的黑天鹅,也被笑声惊着了,藏在水草里惊恐地看着。栗敏乐不可支地说:“王大姐,您那一下好厉害呀,把麻雀都吓跑了,黑天鹅也惊呆了。”姐妹们更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汪汪。70多岁的孙二嫂边笑边说:“都别笑了,我都笑得尿裤子了。”
栗敏知道,这些故去丈夫的姐妹们,私密的玩笑里是对逝者的怀念,对孤独情感的释放。
世界上的人啊!大概都是这样,拥有时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倍感珍贵!
栗敏站起身,揉揉湿润的眼睛,收入眼帘的是蓝天白云,黛色的山峦,清澈透明的湖面,和湖面上一对亲密拥抱的鸳鸯。
5
某周日下午三点。
上小学的孩子们像往常一样,聚集在栗奶奶家,听奶奶讲安徒生童话故事。栗奶奶喜欢孩子,每到这个时候,总是在院子的树荫下摆好矮桌矮凳,桌上放好孩子们爱吃的糖果点心,每人一个带套的纸杯,凉水杯里是早已烧好的山泉水。孩子们围着矮桌,围着奶奶,聚精会神地听奶奶讲故事,时不时提出问题,奶奶会把问题交给孩子们,让他们互相解答,答错了,奶奶予以纠正。一般情况下,奶奶读完两个故事,就让孩子们轮流读,每个孩子读完一个故事,就自由玩耍。
看着撒着欢玩耍的孩子们,栗老太心中默念,“十年,二十年后,这些孩子就会成为国家的栋梁,说不定还会出几个科学家呢?”
眼前的孩子,把栗老太的思绪拽到了遥远的北方。
“今天是周末,两个小孙女在干什么呢?由爸爸妈妈带着去天文馆、博物馆参观,还是与别家的孩子们一起到郊外登山,或者由爷爷带着到附近公园玩耍?
“两个小孙女,漂亮聪明可爱,一直是奶奶的骄傲和自豪。快半年没见面了,她们应该长高了吧?更漂亮了吧?想奶奶了吗?也许已经把奶奶忘记了。不,不会的,奶奶是6岁小宝的超级好朋友,小宝是不会忘记奶奶的。10岁的大宝也不会忘记奶奶,全家人一起吃饭时,大宝总是抢先挨着奶奶,不停地往奶奶碗里夹肉夹菜。”
栗老太啜了口茶,拉不回自己的思绪。
“张强呢?他还好吗?他得过脑梗,虽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但血压总是不稳,怕生气劳累。家里有小时工,劳累倒不会,可脑梗怕复发,他会照顾好自己吗?他总是那么粗心,吃饭爱凑合,又有低血糖,又总爱自己出去散步,一走就多,多了就累,累了饿了又会犯病。犯病时全身无力,出虚汗,如果不赶紧吃块糖或者巧克力什么的,很是危险!”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铃声响了,“苏媛,你好吗?俊峰好吗?孩子们都好吗?”大约半个月没有接到苏媛的电话,栗老太问得有点急。“我很好,我们大家都很好,你还好吧?身体好吗?住的习惯吗?邻居们对你好吗?有困难可以找邻居帮忙,也可以找派出所的民警帮忙,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你和他们不要客气。”不等栗老太回答,苏媛接着说:“栗敏,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半年来,我和你儿子张向岺一直有联系,是我不让他们打扰你,让你好好享受一下自己喜欢的生活。”苏媛停顿一下,继续说:“栗敏,听你儿子说,咱们的同学张强,一直思念你,非常非常思念你。你走以后,他吃不好,睡不好,经常服用安眠药。他很后悔,后悔自己的坏脾气坏性格把贤惠的老伴气跑了,后悔自己伤害了你的感情。他很想去看你,又担心你不原谅他,不接受他。他没有找老伴,也不会找老伴,这你是知道的,他在等你!等你回家!”对方好像喝了口水,继续劝慰:“栗敏,不要太任性了,时光对我们来说尤其宝贵,不要错过时光的眷顾,也别错过幸福的节点。”末了,又加了一句:“栗敏,《安娜·卡列尼娜》的书你看完了吗?看完后给我留着,我还要再看。”
“哦!原来是苏媛不让孩子们和自己联系,给自己一个自由的空间,让自己静想反思啊!自己还以为是换了电话卡,他们联系不到自己了呢。”栗敏恍然大悟!
大洋彼岸的电话,朋友的嘱托,栗敏突然理解了《安娜·卡列尼娜》小说的主题:安娜·卡列尼娜,本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贵族阶层、笃爱着她的丈夫、可爱的儿子。然而她却红杏出墙,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舍弃了可爱的儿子,与所谓的真爱私奔。私奔后,过了段癫狂的爱情生活,但玩够了她的男主人公,开始腻烦她,冷落她。愧悔和寂寞撕咬着她,她终于忍受不了了,选择卧轨自杀!
人们生活的阶层不同,模式各异,或贫穷,或富有,或高贵,或卑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珍惜爱情,珍惜家庭。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两个独立的个体组成一个家庭,即使笃爱,也会有脾气性格的不同,因此,生活中的矛盾和摩擦在所难免。而解决这些矛盾摩擦的方法,就是相互理解,相互包容,还要学会欣赏和反省,欣赏对方的优点,反省自己的缺点,只有这样,爱情才会长久。经营爱情,也和经营花园一样,需要适时浇水、施肥、打理枝枝叉叉,做到这些,花株才会茂盛,花朵才会美丽。
6
1998年“五·一”前夕,京城的家里。
“爸,我们要利用五一假期去云南看望妈妈,您去吗?”儿媳可心对张强说。
“我想去,可又怕你妈还在生我的气,不原谅我,不接受我。”张强嗫嚅着说。
“爸,看你想我妈都想成什么样子了?靠安眠药维持睡眠,体重掉了十几斤,连大宝小宝都看出来了,您就不会勇敢一点,坦诚一点,向妈妈承认错误,真诚地向妈道歉。您以前对我妈是有点过分,一点小事就吼我妈,吵我妈,也就是我妈那性格,迁就了您一辈子,要是别人,早就和您离了。”儿媳毫不客气地批评老公公。
“可心,怎么和爸说话,爸是脾气不好,爱急,说话口气也生硬,可妈的性格也有问题,矫情、脆弱、敏感,受不得爸大声说话。”儿子护着老爸说,“可心,你说性格的问题算缺点吗?我觉得我爸的性格是爷爷的遗传基因。我爷爷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脾气大,爷爷对我奶奶说吵就吵,说骂就骂。”“那你奶奶呢,就乖乖地听着?”可心问。儿子答:“对呀,我奶奶就乖乖听着,不敢反驳,但我奶奶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一会就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了。”“可妈不行啊,妈是爱读书的人,她性格文静,待人温和,礼让优先,她希望自己的丈夫儒雅随和,夫妻和睦。”可心为婆婆辩解着,“像妈这么善良、贤惠、知书达理的人,爸都不知道珍惜,我真替妈抱不平,离就离了吧。”可心边说边侧目偷看张强。
“可心,不许这么说爸。你知道爸和妈的感情有多深吗?他们从小学五年级就是同班同学,高中又是同班同学,那时候,爸就追求妈了!”儿子揭老爸的短。
“是吗?那时候爸好萌啊!那还不赶快把妈给追回来,还犹豫个啥呀?拿出当年追求我妈的那个劲来呀!”
“那就达成共识了,我马上订机票,咱们全家一起去云南看妈。如果妈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回来,就让爸在那里陪她?”儿子做了决定,全家人都服从,最高兴的当属两个小孙女了。
晚上,孩子们回了自己的家,而张强却失眠了,儿子的话牵出了他那根回忆的神经。
那年他刚上小学五年级,班里有个小女孩,很瘦,很漂亮,扎着两个麻花辫,经常穿一件碎花上衣,在学校的院子里打乒乓球,她是学校乒乓球队队员。她打球的样子很好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小辫子跟着她一甩一甩,更显出她灵活的身姿,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看她打球,经常为她鼓掌叫好。那时张强就喜欢上这个小女孩了,他非常非常喜欢,曾暗下决心,将来让这个小女孩给他当媳妇。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女孩名字叫栗敏,是中学校长的女儿。五年级没上多长时间就转学走了,转到另县她后妈那儿去了。他很失落,也很伤心,但令他欣慰的是,栗敏走后不久,班主任老师让他代表全班同学给栗敏写一封信,因为他字写得好,又是班长。能给栗敏写信,把他高兴坏了。当他把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写好的信交给老师时,老师让他把抬头的“栗敏”改成“亲爱的栗敏”,他不改,觉得不好意思,还被老师训了一顿,说他小小年纪竟有那么多毛病。后来他还是改了,改成了“亲爱的栗敏”。当他写亲爱的栗敏时,手有些颤抖,心有些激动。信发走后,他就盼着栗敏的回信。收到回信后,老师又让他读给同学们听,他因此激动了好久。他喜欢栗敏,可惜当时的栗敏并不知道,因为她根本就不认识他。但无论如何,这个小姑娘的形象已经驻扎在他的心里。
时间过得真快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刚考上高中,那个令他喜欢、令他激动的小女孩又回来了,仍然和他一个班,他仍然是班长。不过,此时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大女孩,纤细的中等身材,好看的脸型,匀称的五官,弯弯的眉毛下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他高兴坏了,心中大喊:“啊!是栗敏,栗敏又回来了,老天又把她送到了自己的身边!她是属于自己的,毫无疑问!”
他仍然是班长。不过此时的班长已不是彼时的班长了,他已是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子。他喜欢栗敏,日日夜夜。他爱栗敏,曾偷偷跟栗敏的弟弟说:“我一定会娶你姐姐当我的媳妇。”
话虽这么说,但他不敢追求,因为他知道,他们之间有地位的悬殊。她是校长的女儿,非农业户口,高中毕业后就可以参加工作,况且她长得那么漂亮。而自己,父母都是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户口,高中毕业后还得回那个小村庄当农民。但他又不甘心,他要奋斗,奋斗出个样子来,再去追求她!
老天真是太眷顾他了。临近高中毕业,北京的部队到学校征兵,他和几个同学都当上了兵。他异常兴奋,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了。兵车开走的前夜,栗敏已睡下了,忽听有人敲门,“谁?”栗敏带着惊恐的声音问。“是我,你出来一下,有人想和你说几句话。”是班里张强最好的王同学。栗敏赶紧起床,跟着他出去了。
“栗敏,是我,我明早就走了,想和你说几句话。”班长略带颤抖的声音。栗敏跟着他走了几步,说:“不行,太冷了,我得回去。”“你穿上我的衣服吧。”班长边说边往下脱自己刚发的军人棉袄。但栗敏已经转身走了。
次日凌晨,许多同学都到不远的镇子去送光荣入伍的同学。栗敏没有去!
实际上,栗敏也想去送他,也想在他走之前能让他抱一下,因为她早就喜欢上他了。她喜欢他高高的个子,喜欢他少言寡语的沉稳,喜欢他优异的学习成绩,喜欢他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因为喜欢,她总是利用课间上厕所的机会多看他一眼。那时的厕所,离教室很远,大概有六七百米吧。从教室到厕所,开始是一条直径,快到厕所时,分成了了两条小岔路,左边是男厕所,右边是女厕所。她就利用上厕所的这段距离寻找他的身影。
她之所以在班里不怎么和他说话,也回避他的眼光,还拒绝他临走时的约会,更没有去送他,她是怕对两人有不好的议论,也有损于校长父亲的尊严。
他当兵走后,她也分配了工作,在县城当了一名小学老师。
她收到了他的来信,一封接一封的来信。她回信了。他们当时的书信,开头都是一段毛主席语录,之后就是谈学习,谈工作,谈生活,相互鼓励,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再无别的。那时的年轻人好像都是这样,把爱情的字眼狠狠压缩,藏到心底的一个角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红着脸写“亲爱的”了。恋爱的书信,从1972年底开始,到1978年4月底结束,1978年“五·一”,他们结婚了。1980年5月,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儿子的出生,给他们带来莫大的惊喜和快乐。之后是12年的两地分居。儿子10岁时,她随军调到了北京工作。
多年的分居生活,她自己又工作又带孩子,其中的艰辛劳累不必多说。随军以后,洗衣做饭、照顾孩子、所有家务活都是她干,而他却高高在上,乖乖地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等着吃饭。这些她都毫无怨言,默默承担。而当时他们的家,是安在了部队,他上班,就在本院,而她却每天来回骑十几华里自行车上下班,而且有三分之二的路段,很偏僻,小土路,没有路灯,不通公交车,拉沙石的大车却不少。冬天晚上5点半下班,黑黝黝的天空下,瞪大眼睛,贴着路边集中精力蹬车,有时也会被拉沙石的大车带出的风刮个趔趄。很怕大风大雨,会把雨披给刮走;最怕大雪后路上厚厚的冰,不敢骑车,也得硬着头皮骑,上班不能耽误,刚从小县城调到大城市的大机关上班,还得好好表现。就这样,早出晚归,风里雨里,她没有丝毫怨言,因为贤妻良母,是她的追求。而他,稍不满意,就大吵大嚷,还经常呵斥她,偶尔也带脏字。她也生气,但不会吵闹,更不会骂人,只是默默地忍受,气极了,就会指着他大喊:“强大的遗传基因!”
想到这里,张强愧悔极了,他喃喃自语:“儿媳说得对,如果换了别人,可能早就和自己离了。自己口口声声说爱她,也真是爱她,并且他此生只爱她一个人,心里不曾有过别人。但是,爱,又是怎样表现的呢?几十年,一辈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需要什么?他给她的,她不需要,她需要的,他给不了,这算哪门子爱呀?!”
夜深了,大地一片寂静。他睡不着,索性抬起床板,从床柜里找出了她的小箱子,小箱子里有她珍藏的档案,那是他多年前写给她的信,她把它们订成了厚厚的本子,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标题是《爱的回忆》。
他打开那些自己亲手写的信,看着、想着、激动着、流泪着。泪水浸湿了枕头,他终是在湿湿的枕头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7
云南古风小镇
栗老太从前天晚上接到儿子要来的电话,激动得不能自已。从昨天开始,就收拾屋子,床单被罩是新换的,大宝小宝是新买的卡通床单被罩;酒柜里是新添的啤酒果汁;茶几上是洗的干干净净的茶壶茶杯,准备今天下午去对面的山脚下接山泉水,新接的山泉水清凉,好喝;待会到对面的小山村买两只活鸡,让老哥帮着杀了剁了,都是在山上觅食的散养鸡,炖出来的香味绝对诱人,城里人是吃不到的;蔬菜让孩子们自己到菜园摘,想吃什么摘什么。看来看去,觉得一切都准备就绪,就沏了杯茶,坐下来休息。
可茶没喝一口,又感觉有事似的,走到院子里,四处看看,哪里还不干净,把干干净净的院子又扫了一遍,然后又收拾了一遍菜园和花园,才满意地回到屋子。
看看时钟,已是下午四点,按约定时间,孩子们快要到了,栗老太起身,到镇子的路口去迎接。
栗老太用手掌在前额上挡着刺眼的光,看到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缓缓开来。“吱……”白色面包车停在了栗老太的跟前,从车上下来了儿子儿媳、两个小孙女,还有,还有有点腼腆的张强。两个小孙女搂着奶奶,抱着奶奶,不停地叫着奶奶;儿子儿媳都过来抱抱妈妈,亲热地问这问那;后边的张强脸上带着难为情,只默默地看着栗老太,没有说话。栗老太对他微微一笑,说了一声“走吧”。
儿子把租来的车电话交代清楚后,全家人边和邻居们打招呼,边往家里走去。
“妈,这个院子好漂亮啊!房间里也很高档,包括装修、壁画,有一种时代的厚重感。”儿媳赞叹地说。“是啊,你冷叔叔出身书香门第,祖辈系贵族阶层,这是他祖上留下的唯一一个院落,冷叔叔遵循父亲的嘱托,精心打理着它。这个镇子也很漂亮,没有鸡跑,没有狗叫,安静整洁。这几天,你们好好在这里转转,享受一下南方小镇特有的风光。”栗老太跟儿媳说。
“宝宝们饿了吧?奶奶去给你们做饭。”栗老太边说边往厨房走。“妈,我们来吧,您歇着就行。”儿子儿媳同时说。“不用,鸡和排骨我都炖好了,加加热就行,蔬菜也是刚才切好的,稍微一炒就好。宝宝们,你两个还想吃什么菜,自己到菜园去摘。”不等奶奶说完,两个小孙女就跑到菜园去了。
不一会,两个宝宝摘了半小篮黄瓜西红柿。“奶奶,把黄瓜西红柿洗洗生吃吧?”孩子们说。“好啊,尝尝奶奶自己种的黄瓜西红柿,比超市里买的好吃多了,纯正的绿色蔬菜,清香着呢!”奶奶快活地告诉孩子们。
“啊!好香啊!”,小宝最先闻到了炖鸡的香味。“香吧?待会多吃点,城里人可吃不上这么香的鸡。”奶奶牵着两个小孙女往餐厅里走。
不一会,儿子儿媳已把饭菜摆满了桌。大人喝啤酒,孩子喝果汁。儿子开场白,“庆祝全家人大团圆,干杯!”大家高兴地碰杯,喝酒;“五一节快乐,干杯!”儿媳来了第二杯;“祝爷爷奶奶身体健康,干杯!”大宝举了第三杯;“祝爷爷奶奶成为超级好朋友,干杯!”小宝的祝酒词寓意深刻,引得全家人共同祝爷爷奶奶成为超级好朋友!
天伦之乐兴奋着每个人,也激动着两个老人。
之后的几天,栗老太带着家人参观了小镇,到对面的山脚下接山泉水,欣赏了满山绿色,和五颜六色的山花。孩子们高兴地追逐着各色各样的花蝴蝶。大自然的美景激起了孩子们无限的乐趣。
之后,栗老太带着全家人来到了对面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她介绍说:“这个村庄叫果园村,改革开放以前,村里有十几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有果园,主要靠果园为生。改革开放后,年轻人都带着孩子到城里打拼安家了,村里就剩七八户老人。周围几个村子都是这种情况,只住着几户老人,有的是老两口,有的是独居老人。不是孩子们不孝顺,而是这些老人不肯走,他们离不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他们要守着自己的家,自己的根。所以周围几个村子闲置着许多院落。房子很结实,都是石头墙体。据说省市县三级政府都有规划,三年内把这里建成旅游景点,但需要打通两大座山,建成隧道,财力人力耗费很大,所以是三年规划。”
栗老太接着告诉儿子儿媳:“自己花五万元在果园村买了一个小院。小院不大,三间北房,两间西厢房。院子里有一个小菜园。房子已做了简单装修,床、衣柜、沙发都已经买好,烧柴的锅灶和煤气灶已经备好,等苏阿姨回来,妈就搬到这里来住。这里空气比镇子上还好,到处是山泉水,也可以养鸡养鸭,都是散养。妈很喜欢这个环境,就把它买下来了。这里唯一的缺点就是手机信号不行,如果与外界联系,就要到镇子上去使用手机。但这里也有商品贸易,就是小商小贩用小毛驴驮着小商品来卖,顺便收走山民们的菌类、干野菜及中草药。”
全家人看了栗老太的小院,儿子儿媳都说五万元买的这个小院太值了,只是觉得万一生病长灾的很不方便。栗老太让孩子们放心,待妈感觉身体不好时,就回北京住了。最后家人达成共识,即使住,也要爸和妈一起,绝不让妈一个人在这里住。老两口对视一眼,点头同意。
之后,全家人雇了几个滑竿,返回小镇。
几天后,孩子们返京了,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张强留下了。
孩子们走后,栗老太和张强,分别坐在沙发的对面,面面相觑,没有言语。
房间里静的,能听到两人怦怦的心跳声。
还是栗老太最先打破沉寂,“喝茶吧,这是你最喜欢的西湖龙井。”
“谢谢!”张强嗫嚅着说。
栗老太看着历来强势的老头,竟出现了胆怯,禁不住笑了。
“你笑了?”张强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他像做错事的孩子,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她。
“好了,一天下来你也累了,洗洗睡吧。你在东客房睡,我也去睡了。”听了这话,张强心头一愣,不仅凉了半截,但他还是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去洗澡了,之后回自己的房间躺下。
可他哪里睡得着啊!他期盼着栗敏能来到自己的房间,听自己诉说,听自己忏悔,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另一个房间的栗敏,又岂能睡得着呢!她第一眼看到他时,感觉他瘦了,瘦了好多,脸也苍老了些。她心疼他,心疼极了。她喃喃自语,“彼此相互爱着,相互牵挂着,又何必矜持着呢?他从大北方跑到大南方来看望自己,得到的就是冷落和不屑吗?不应该呀!太不应该了!这对他是多大的伤害啊?甚至有点残酷。”想到这里,她披上衣服,轻轻走到他的房间,深情地望着他。
尽管他侧身向里,她仍然凝神地望着着他。望着望着,眼前的人起了变换:那个小男孩、那个小伙子、那个高大魁梧的军人、现在有些驼背的老人。这么多年,他一直深爱着自己,始终没变。他对自己笃定的爱,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可为什么还要在乎他的脾气性格呢?
脾气性格是一个人的缺点吗?!
如果说是缺点的话,自己的缺点比他多的多。自己的矫情、脆弱、敏感和任性,除去他,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啊!多年来,自己或因为他的一句话,或因他说话的口气,就长时间不理他,几天,甚至十几天。每次都是他向自己道歉、说好话,才能过关。自己心心念念要做一个贤妻良母,这是哪门子的贤妻啊!曾几何时,那个年轻的军官,身穿深蓝色马裤呢,挺拔伟岸的身姿,多么令自己骄傲和自豪啊!
她怕打扰他休息,轻轻起身,刚想走开,陡然被一只大手抓住。他轻轻地喊她:“敏,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不要舍了我。我离不开你了,我真的离不开你了!没有你的日子,我活得好苦,孩子们再好,也不是老伴啊!”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半年来,我感到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间烟火的味道。尤其是夜间,万籁寂静之时,我的心好空寂,好孤独,我好想你啊!好想把你拥入我的怀抱,抚摸着你,亲吻着你,听着你说简书里的文章,好友的文章,和你自己的文章。搂着你睡觉,是我多年的习惯,没有你的日子,我感觉自己就像跋涉在沙漠里的人,竭尽全能地去寻找水,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绝望,那种对生命的绝望,你能理解吗?敏!多年前,我写给你的信中,曾经有这么一段话,‘如果哪一天你失踪了,我找不到你了,我会疯狂地去找,哪怕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回来!’栗敏,这些话你还记的吗?没有想到,老了老了,你真的给了我这么大的考验啊!敏,我苦啊!”
此时的栗敏,情不自禁地拥入他的怀抱,用右手手指轻轻擦拭他的眼泪,抚摸他的胡茬。她也在哭,哭得很伤心,她哽咽着说:“半年了,你是怎么过的?吃的好吗?喝的好吗?低血糖病犯过没有?你瘦了,瘦了好多,脸也苍老了许多。都怪我,不该那么任性,因为几句话就离开你,还逼着你和我办了离婚。”栗敏从床头柜上抽出纸巾,给张强擦了擦眼泪,也给自己擦了擦眼泪,继续说:“原谅我吧,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没有你的日子,我也很苦,那是思念的苦啊!”
听到这里,张强把抱着的栗敏轻轻放下,放到枕头上,盖好被子,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拥抱着诉说,诉说着拥抱。
“张强,你知道世上有一种鸟叫幸福鸟吗?它是一只青鸟,相传可以给人带来幸福,于是人们就辛辛苦苦到处寻找这只青鸟,找来找去,最后发现青鸟原来一直就在自己家的鸟笼里,幸福也一直在自己的家里。”栗敏喃喃地对张强说。张强把栗敏抱得更紧了,生怕怀中的青鸟又飞走了。
两个月后,他们回到北京,重新领了结婚证。孩子们在高档酒店为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型而隆重的婚礼。参加婚礼的有栗老太一家和苏媛老两口。苏媛老两口为他们证婚;儿子儿媳为他们献上美酒;两个小孙女为他们献上了美丽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