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子很大,是安桀妈妈为了安桀上学方便,就近在学校附近买的,当时还没有“学区房”的概念。
初中的课业本来就很繁重,学生回家又晚;待到临近考试或初三时期,经常九十点,有的班级或学校甚至10点半放孩子走。住的近的还好说,离家远的可辛苦,很多学生就不得不租房子由家长陪读,或者把孩子放在学校教师家属院中的老师家里,向老师缴付高额的托管费、住宿费、辅导费。
走进去一看,是个两室一厅的房子,装修也极为精美。可是这么大的房子,只有一个人住,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屋子里连个字条也没留,她妈妈也不发短信给她。
她早已习惯了,应该说是麻木。
待到凌晨一两点时,她耗尽最后一份精神力,终于完成了作业。绞尽脑汁地解决了那几道难题后的胜利感、以及完成了任务之后的满足感向她袭来,舒适得就像躺在浴缸里时的按摩,她完全放松了下来。
窗前浓得化不开的夜,渐渐幻化成她母亲身上那一袭华丽的黑裙,眼前的灯光也渐渐模糊成她母亲大而明亮的美眸。
她看见母亲微笑着向她走来,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和脸庞,目光温暖,语气温和地喊她“安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带着安桀去游乐园,一路上抱着她,给她买了很多糖果;然后又陪她看动画,给她做了丰盛的菜肴,安桀吃得狼吞虎咽的,她慈爱地笑着说“慢点吃”;晚上睡前还陪在她床边,温柔地看着她——这一路上安桀的母亲都很温柔,无论是神态、动作还是语气。
这简直就像梦一样。
安桀想,如果是梦,她宁愿永远都不醒来。
然后安桀看到了爸爸,他站在不远处,给了安桀一个从未有过的慈爱笑容,向安桀伸出了双手,张开了怀抱,安桀兴奋地奔向他,扑在了他怀里;妈妈和爸爸站在一起,看起来无比和谐;之后两人一起围在安桀的床边,安桀心中满怀着幸福感,看着爸爸妈妈二人和谐的画面,安然入睡。
“起床了!起床了!”
“起床了!起床了!”
安桀被一阵闹钟声吵醒,她每天早上6点的闹铃,离家之前定好,以防她晚上完成作业后趴在桌子上直接睡着了、忘了定闹钟这茬。
今早被闹钟吵醒就发现自己又是如此。她忘记了昨晚的梦,匆匆收拾了自己、收拾了书包,就赶向学校,准备和同学打起游击战。
这几日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只是唐梦甜一直没动静,既没来学校,家里人也没给个交代,只是后来,相继有几个老师总是看不过去了,有些不屑于杨老师做法的任课老师,也纷纷效法,让安桀给唐梦甜家里打电话。
——眼看要月考了,唐梦甜不来考试,没成绩,肯定要拖班级后腿的。
然而这几次都是那个女人接的,都得到了同样的回复。
安桀只能不停地圆谎——她的锅,只能她自己来背。
眼看着就要兜不住了,安桀想。
倒是林雪茹看安桀的目光友善了许多,但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安桀如是想。
中午放学,安桀和往常一样到爷爷家吃饭。
她其实并不愿意过去,她宁愿自己买着吃,但是在爷爷家可以接到父亲的电话。
安桀没有按门铃,如往常一样喊着“爷爷开门”。那是打小留下的习惯,尽管她知道开门的并不是爷爷,可“婶婶开门”这句话,她总是喊不出口。
果然,婶婶不情愿地应了声“来咯”,给她开了门后又自顾自地回到了厨房。
卸下书包,她伏在客厅的茶几上写作业——她不能进入卧室或书房,和她妹妹抢占课桌的分毫空间。
安桀的妹妹安逸,有一次跟她说:“你别用我家的东西。”
她妹妹还很小,完全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也不知道这无意间的一句话就像匕首一样深深地刺伤了安桀,索性她早已习惯。
唯一一次让她感到过分的是,安逸不知是哪句话还是某个行为惹毛了她,她第一次反抗,当着叔叔婶婶的面呵斥安逸,还轻轻地打了安逸一下。婶婶立马就不乐意了,曾经说最爱她的爷爷——即使妹妹出生后也还会疼她、且只会疼她的爷爷,厉声训斥了她,还说了一句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我只不过是可怜你!”
“要不是你爸妈都不管你,哪个管你!我只不过是可怜你!你别不知好歹!”那是安桀从未见多的可怕表情——或许只是让安桀觉得可怕罢了。
于是安桀立马涨红了脸,胸腔上下起伏,表情狰狞可怕,犹如困兽般和她爷爷干起了架。她不知道她脸上早已挂满泪痕,双眼就像泉眼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出眼泪,她使出全身力气推倒了爷爷,拿起书包,愤然离开,之后的一个月都没来爷爷家。
安桀母亲得知后,直骂她傻,骂她笨。
“他们见不得你,你偏偏要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心里犯堵。”
“他们越不想让你过去,你就偏要过去,不能让他们得逞!”
“你明天就过去!”
安桀只是缄默。
“你说你笨不笨?傻不傻?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
安桀望着她美丽的母亲,又不经意间瞥见镜子里自己那张平凡的脸。小时候她经常听母亲说,她是母亲从垃圾堆里捡的,她觉得也是。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有人敢欺负我?安逸欺负你,你不会欺负回去?”
“你难道不知道表面上对她好,背地里等那家子人不在,就狠狠掐她打她?别让人发现?”
“你把她教训得让她不敢在大人面前告状不就行了!”
安桀沉默了,她后来确实也这样做,可惜并不像她妈妈说得那样——安逸告发了她。那家子倒不会打她,可那种冷漠、厌弃和憎恶,却比打她还令她难受。
只是那件事,无论她母亲如何劝她、逼迫她,她都铁了心地不再去爷爷家。
直到后来婶婶找上安桀的母亲——婶婶极不待见安桀母亲,根本看都不想看她母亲。可她好言好语,说爷爷想她,一个月都茶饭不思的,她这才动摇,继续去那家里受气。
一个月之后再来,一切似乎都没变化,可她发现这家里属于她的杯子和毛巾都不见了。
“我都给扔了。哈哈哈哈哈哈!”安逸欢快地笑着。
叔叔婶婶也不管,爷爷倒有些恼:“胡说!你怎么能扔了呢?”
但也没了下文,屋子里只有安逸的欢笑声。
安桀觉得无所谓。
以后每次来爷爷家,她都用的一次性杯子。
这会儿她伏在茶几上,还没写多少就开饭了。
席间她专心地吃饭,什么都没听到。她知道爷爷和叔叔婶婶都在议论她母亲,说她如何不好,如何爱钱,如何不负责任,如何爱玩,说到最后,言辞激动地拉回了安桀恍惚的神思。
——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在神游,他们的谈话声直接掠过她的耳朵,都没进脑子里,无论是他们在嚼她妈妈,还是在数落安桀的不是。
这次安桀听到了一点,但也是不动声色。她总是沉默。
有一次她为母亲辩解,说他们不该当着她面说自己母亲的不是,那伙人瞬间就急了,反问道“你生病的时候你妈在哪儿?你天天在谁家吃饭?你忘了谁对你好了?你知不知道你爷爷以前抱着你去找她,她怎么不认你的?”
所以,沉默——后来倒成了安桀的秉性。
匆匆吃完了饭,安桀就收拾了书包,早早地来到了学校——大中午的,一点钟都不到。
下午自习课上,安桀在讲台上大喊一声“安静”,底下便鸦雀无声,她想,老师进来的时候肯定会很满意。她手头的名单,黑板上的红黑榜,处处彰显着她的权力,很多时候班级同学的奖惩都要由她决定。
这会儿子她看到后排一个男生在捣乱,立马就一记眼刀子飞过去了,冷着脸,声线没有起伏地说:“杨杰,把今天听写的错部分抄一百遍,放学前交我。”
那男生是个身高极高的后进生,不止一次地威胁安桀,说要喊人打她,还说过要喊人打语文老师。
那男生其实就是个怂包,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安桀不以为意,她对这种威胁恐吓不以为意,对很多事都不以为意,没在怕的。
此刻那个男生正用仇视的眼神瞪着她,让人觉得这人简直心理阴暗。
到了晚上收罚抄的时候,安桀用她一贯严厉而沉稳的声音站在讲台上说:“你们别以为几支笔拿着一起抄,一行抵几行就能蒙混过关,还有那些让别人帮忙抄的,我眼尖得很,一眼就能认出来谁是拿几支笔一起抄的,谁不是自己抄的!课代表都收齐了没?”
几个课代表陆陆续续地都收起来交给了安桀,底下寂静无声,唯见一个样子怯懦的课代表紧张的站在最后一排,犹疑地看着安桀,又看着底下那个高个男孩。
哦,就是那个空心菜。安桀一边微低着头在讲台上数着交上来的罚抄,一遍抬眼斜晲着不远处的景象,目光极冷,心里这样想。
随后,她把那沓罚抄一折:“魏雨,张佳莹,还有几个英语课代表,你们把这给分一下,检查看每张罚抄是不是都抄够了。”
那几个被点名字的特优生和班干部似是无奈,似是不耐。
安桀却略过了他们的眼光,径直走向最后一排,威武神气,就像个女王。
“怎么回事?!”
“他······他好像还没抄完······”小课代表声音软糯。
“行了,你回去坐着吧,这些你先拿过去数数······”安桀语气平缓,然而说话间转向那个高个男孩时便开始大喝道,“杨杰,又是你!你准备什么时候交!这样拖着有意思吗?早干嘛去了?你知道你耽误了多少人的时间吗?”
大家纷纷看着教室窗外渐沉的暮色,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却从没有人指责或反抗,大家已经习惯了。 不是习惯安桀的高压政策。而是习惯了这种模式。抱怨起来也无非是哪个老师又放学晚了,又因为谁回不了家了,却没有人质疑,仿佛潜意识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理念和体制。
倒也有个别没有这种奴性的,或者说,是有血性的,比如杨杰。
他抬眼瞅了一眼安桀,一下子笔一甩,撕烂一沓子罚抄,然后一个天女散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而他桌子一掀,把周围和前排的学生吓个半死,大吼一声“老子不抄了!”
大家纷纷看过来,带着猎奇的心理,掺杂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看着这出好戏。
这个大个头站了起来,接近一米九的身高让他对安桀造成一定的压迫感。“你再敢这么叼,老子找人不打死你,你给老子看到!别以为老子不打女的!”
安桀仰头不服输地看着他,内心一哆嗦,但是眼神凌厉,看起来丝毫不输他。“你想咋样!啊?你敢做就试试看!来啊!啊?”
安桀想,当这么多人面,自己堂堂班长怎么能首次胁迫。
安桀多少也有点色厉内荏。
杨杰眼看要动手,便听到一声大喝“怎么回事!杨杰你要干什么?!”是班主任。
“怎么回事?干嘛呢?你动手干嘛?”她呵斥道,拉了下杨杰,分开两人。刘老师管班冠以严厉著称,但也不是不用怀柔政策。“恩威并施”的手段,她运用得极好,硬是把一干顽劣的孩子治得服服帖帖,偏偏还让人心服口服,有时还感动得无以复加。
安桀对刘老师很是崇拜,但她也清楚,虽然都很严厉,但刘老师跟别的老师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其实关心爱护学生,每每训话,都能触碰到学生内心最柔软的区域。所以安桀也老学她。
此刻经她制止,杨杰便停了下来,被班主任领走谈话。
其实真要发生什么,他也没那个胆量,更没那个勇气和能力承担后果,安桀想。
她知道杨杰以为自己针对他,其实不是,自己对谁都这样,铁面无私,只是他问题多多。
他俩这样的冲突并不少。
结束了这场闹剧,班主任还在和杨杰谈话,安桀便先收拾东西回家。
今天有点早,校门口如往常一样喧闹。许多孩子不会立马回家,而是选择在此逗留,有点像大人晚上的社交,青春期孩子的天性在此刻得到了解放。
安桀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朝她扑来——是唐梦甜。
她热情地扑向安桀,给了她一个热情地拥抱,笑容浓烈灿烂。
安桀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注意到唐梦甜的变化——头发烫成了烟花烫,画着俗气的浓妆,衣着鲜艳,不算暴露,却也艳俗,但那个时候的少男少女们,就是追捧这样的,觉得自己很酷很有个性,也就是“很叼”。
唐梦甜的身后跟了一群她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人数众多,不是本校的,看上去都不是好惹的。安桀不知所措,胡乱张望。林雪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秦玥和王亚楠也在,只有章柯在一旁目光不善地看着她俩,独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