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幕逐渐从四方天地缓慢朝顶上零星几朵灰云收拢,远处几抹红霞有气无力地瘫在青山间。
厨房里传来疲倦而又微弱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够潜入耳畔。我坐在门前有意无意地听着,不知不觉手中的书已经翻了几页。
“人的命就是这样,它决定你活不成人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有出路也不敢再有盼头。活到这个岁数总觉得老天赶着要收我的命,它是想让我提前撒手的。”
“石婶,你千万别这样想,人活着就有出路,一旦熬到头了人也就没了,这一辈子想为他们操心劳累也不能够了。为人不受苦,难为人世人,等我们老得动不了也想不了的时候,就不用再管这些事了,随它怎么折腾日子还是得过,只要我们还憋着这条命就没法子躲。”
“这都是命,是我的命,没法子……”
我垂着头,盯着书什么也没看进去。
石大婶从厨房走出来,黝黑的面庞看不清神情,眼珠深深凹进眼眶,这张脸只需看一眼就能大概在脑中刻出一具窄长的头骨,可以说这仅仅是一张仓促地覆在骨头上的皮,看久了竟觉得有些骇人。
“文静在看书呐,这孩子真有出息,你爸妈将来肯定是享福的命。”
我下意识望进她的眼睛,很想从中找出什么来,却只见一黑一白历历可辨再无其他。
“静静,静静。”
我转过头看妈妈,她眉头紧蹙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石婶婶要走了吗,不再坐会?”
“不了不了,我得回去给我家那口子做饭。”
什么事都要靠你一个人亲力亲为,如今还要坚持捱下去?我不敢去想她从前以至今后到底以什么样心境活下去,她还能活很久?
“欸,难为你了,有空就过来坐坐,我们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一个人憋在心里不好受。”
“嗯,得空了再来,我回去了你去忙你的,别出来了不用送我。”
“好好,那我不送你,你快去忙吧。”
看着石婶婶一步做十步往前迈,两条竹竿腿颤颤晃晃,空荡的裤管甩来甩去,回忆无声漫上来。有一次,我也是这样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的裤管这样空荡荡地甩来甩去……
“静静,你刚刚怎么一直盯着石婶婶看,这样多不礼貌。”
“嗯,知道了,刚刚走神了。妈,石婶婶她……”
“都是苦命的人,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才攒了十几万一下就被骗走了,她大儿子世强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人的命啊都说不准,明明眼看着日子就要好些了偏偏又出了这茬,这一辈子只有到土里去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看着妈妈眼神逐渐飘忽其微,我用力抿了抿嘴,想说点什么还是没说出口。我明白她说的不止是石婶婶。
……
「2」
我对石婶婶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一个村子的人我大都认识不过从没交流过很多,只是碰面时会打个招呼。
唯一一次有较深接触是在初三那年,上学期期末考试那几天,所有住宿学生都被赶回家住,我家离学校步行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
冬天早上天亮得很晚,我一个人从家里去学校上自习,出门的时候天黑的和凌晨一两点没有差别,我思量着是否要把妈妈叫醒送我一段,最后权衡之下还是没忍把她喊醒。
一个人走进望不见底的黑暗中,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走着走着就出不来。
此时路边稀稀拉拉的村庄还处于沉睡中,黑漆漆的一片,沉寂如死。这个时候说不害怕是假的,那时乡下还没有‘路灯’这个概念,我只能一边畏缩着身体盯着脚尖不停往前走,一边又警惕地听着风割脸庞的声音。
“文静,是文静吧?”
猛的听到我的名字被传荡在无声的空气中,下意识转过身,只见削瘦的身影从一束白光光中朝我走来。
“石婶婶?你怎么在这?”
“我赶着去开工,你怎么一个人去上学,怎么没让你妈妈送送你?”
“太早了,而且我自己也可以去上学。”
“那你怎么不带盏灯,太黑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没事,我走的很快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学校。”
“这样啊,我们一起去吧,我也赶着去上工,正好顺路。”
“嗯,好。”
我和石婶婶并排走着,没有疏离也没有亲近。等我逐渐平静下来后发现自己原来冒了一身冷汗。
“石婶婶这么早去上工会不会太早?工厂这个时候会有人?”
“有的,什么时候都有,这离工厂还有段距离,等我赶过去估计所有人都开工了。”
我听着她讲话,平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细微的裤管被风吹动的声音偶尔打破笼罩的宁静,我盯着她单薄的衣服,一路无话。没过一会儿,石婶婶和我之间就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她走得很快也很轻,像是随时都能飘走。
我猛憋一口气使劲跟上去,身体不断溢出一层层细密的汗。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褪去深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文静,我怕是要赶不上上工了,现在你敢一个人走了吗?我要往这条小路走。”
“没事没事,石婶婶快去吧,我没事,别耽误你上工。”
“那好,我这就走了,你快去学校。”
“好。”
石婶婶的背影其实比她的正面更让我不敢直视。怔忡间我也总算回到学校,一路想了很久也不明白自己想了些什么。只是莫名觉得有些难受。后来却想起自己竟忘了和她说声谢谢。
一个人是要有多大的心才能承受层出不穷的变数与苦难?女本柔弱,为母则刚。这世间从不缺苦难和悲剧,就像一个女人选择刚强或是柔弱从来都不由自己说了算。
「3」
再后来就再没见过石婶婶。
直到这次。
据说石婶婶的大儿子在火车站被做传销的人骗进组织,从家里拿走了十几万的积蓄没了音讯。
我记不起来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只是偶尔想到她以及那个永远填不完漏洞的家,一阵无力的后怕感涌上心间,像是一口气横在喉间咽不下去提不上来。
腿脚不灵便只能靠拐杖生活的丈夫,被骗走的大儿子,身材如我一般矮小的小儿子……
那个连裤子都无法带给她一层布的保护的女人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她该怎么把这个不堪一击的家支撑下去?不知道这样一个影子般存在的人会不会曾经在夜深时有过轻生的念头?
无人问津开始,无人挽救收场。
也许结果就是只能顺着生活做出来,能不能活从来不由别人臆测。
或许她可以找到出路。
或许她还能活很久。
2017.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