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在一个西南边陲小镇,距离省城717公里,从省城开车需要整整12个小时才能到县城,从县城到家里还需要2小时左右。在我出生那年,小镇才更名为铅锌镇,之前一直是叫大桥乡,那里的人们也习惯了叫那个小镇为“大桥”。那里之所以被唤作大桥,是由于1965为了运输铅锌矿修建了一座长15米,宽3米,高8米左右的大桥而得名。
在那个没有电、没有塔吊、没有钢筋水泥的大山里要修建这样一座大桥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我可以从妈妈口中感受到大桥落成以后给长期淌河水的村民们带来的喜悦。承载了半个世纪的运输,如今的大桥已经变得不堪重负,只能支撑小型车辆和行人来往,下次回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走上桥面。
两条河水贯穿着整个小镇,北边流过我家门前的叫大河,南边流过大姐家门前的叫小河,大河小河在大桥处交汇,最终流入金沙江。妈妈说她小的时候河水清澈见底,可以在河里洗衣服、洗菜、捉鱼,在岸边挖个坑从沙里渗进来的水就可以当饮用水。但是矿场开始投入生产以后,两条河水就不能作为饮用水了,矿区职工的生活废水排入大河,矿区的生产废水排入小河。两条河水只能用于灌溉,被灌溉的农作物最终也是上餐桌,这样比直接入口又能好多少?谁也不知道。在生态环境和经济发展之间,人们总是选择后者。
小河被污染的程度远超过大河,小河里从来没有生物甚至连青苔都没有,大河里至少还有蝌蚪、青蛙、癞蛤蟆、石蚌还有可怕的蛇。小学时期的夏天傍晚和妈妈一起浇完菜地以后就可以和隔壁的小孩一起下河玩。
就算父母不叮嘱,我们也不敢往深水区走,因为我们知道每年都有小孩在这条不算太深的河里丧命。我们几个只敢在浅水滩玩,拿青苔当蛇吓唬人、抓蝌蚪上岸解剖,远远的拿石头砸癞蛤蟆,这些都是我们不会厌倦的游戏。有一次,整蛊我们不太喜欢的一个跟屁虫,告诉他癞蛤蟆就是石蚌让他捉回去,他信了。忙活了几个小时,乐颠颠的提着一堆癞蛤蟆回去,让他奶奶煮着吃,结果被一顿胖揍,我们就在他家门口躲着乐。
7、8月份大河涨水的时候,一群小屁孩就不敢再靠近河边,平时被我们踏在脚下的河水会变得汹涌无比,让人望而生畏。涨水的时候,我总是会在阳台上忐忑的观望,生怕一转眼就淹到我家门口。然而,小小的忐忑大人并不理解,只有自己懂得。
屋后的山脚下有几块自己家的菜地,春末种玉米、南瓜,冬初撒小麦、豌豆,房前屋后就能取到日常所需的蔬菜。菜地边上有四棵石榴树,两棵橘子树,两棵梨树。石榴树虽然产量不高,每到中秋节的时候总还是能摘到两个回来祭月;两棵桔子下埋着陪伴了我好几年的黑虎,失去它的伤痛,让我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养狗。
两棵梨树是产量最高的,每到收获的季节,干完农活的哥哥、姐姐们就会邀约来摘梨子。哥哥们爬上树,把梨子装满筐后用绳子吊下来,姐姐们在下面接了倒在背篼里,背回家。我们一群小孩,既不准爬树也背不动背篼,就只有捡运输过程中掉在在地上的梨,时不时的抬起头来指着树上的梨大声给哥哥们说“那里还有一个、这里还有一个”。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闹腾两三个小时才能把两棵树上的梨摘完,这个过程很累但是很快乐,这也许是我最早接触到的团队合作。摘完梨大人们在我家院子里喝茶、聊天,小孩在旁边跳皮筋,临走时妈妈会让他们每家拿一筐梨回去给家里其他人尝尝。剩下的外婆会选一些长得不太好的拿来熬梨膏,需要一整天的时间小火慢熬,才能把一整锅的梨子熬成粘稠的膏状。每次我都会守着外婆熬,就为能第一个尝到那热腾腾的甜蜜。那种美味,在外婆去世后,再也没尝到过。那两棵梨树,如今也老了,不再接梨,剩下的只是一片寂寥,往日梨树下的笑声和喧闹不知道能不能让它的余生感觉到一丝温暖。
屋后的山上有一种小蚂蚱,长得小但是吃起来特别香。它们生长在一种不知名的开粉色小花的树下。秋天的傍晚,妈妈会带着我们几个小孩满山的去找,先找到那种树,然后蹲下看树根上有没有白色的粉末,如果有,那么往下刨刨肯定就能找到蚂蚱,屡试不爽,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抓回去妈妈用油炸一下,放点盐,我们几个小孩子就能挤破头去抢。
4月满山的桑葚,引得我们 放学的时候绕山走,一路走一路吃,不管谁家的桑树,都可以摘。到家后,父母光看我们满脸的暗红色就知道我们放学后的行踪。
山顶上埋着外公和外婆,每年清明和春节我们都要上山给他们扫墓,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上山,背着吃的、喝的、鞭炮。扫完墓,找个遮阴的树林,吃吃喝喝玩一下午。这种野外家庭聚会,小孩子是最欢喜的,可以满山遍野的撒野。我小的时候,哥哥姐姐驮着我上山;我长大以后背着、牵着他们的孩子上山;今年上山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又背着我的孩子。一代又一代爱的延续,我不希望这份爱因为我的远离家乡而中断。
大河的对岸是集市,集市上妈妈有一间卖文化体育用品的铺子,这间铺子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妈妈原来是供销社的员工,2001年供销社解体后,倾尽家里所有外加四处借钱买下了这间铺子。
供销社还没有解体的时候领导是十分苛刻的,不允许员工带孩子上班, 我还小的时候,如果外婆生病,妈妈还是会悄悄的背着我去上班。领导来检查的时候,就把我塞进装皱纹纸或者大红纸的箱子里。不被领导发现则以,一被发现他们会毫不留情的扣除原本就不高的工资的一部分。
大点以后,那些曾经藏匿我的纸箱子就成了我和表哥午休的小床,铺床小棉絮盖个小被子,虽然简陋但是干净温馨。睡烂了一个又一个纸箱子,直到我们大到再也塞不进去为止。虽然物资匮乏,但自有它的深刻。
再大一点,会简单的加减法后,就帮着卖东西,钢笔、铅笔、本子、墨水、橡皮檫、口哨、毛笔、宣纸、笔记本、计算器......那时候小镇上的商店很少,妈妈柜台的文化用品几乎齐全。矿场的办公室经常到这里来采购,他们是妈妈口中的“大买主”。他们每次来都买好多东西,我和妈妈要花很长时间给他们配货。虽然卖的钱再多,妈妈的工资还是只有那么点,.但是我也快乐的忙得屁颠屁颠的。
9岁的某天家里农活太多,加上不是赶集天,妈妈让我独自看柜台。悠哉了一上午,午饭过后陆续来了很多人买东西,“妹妹,把这钢笔给我看下”,“小妹,给我拿张红纸”,“老板,拿瓶墨水”.........刚开始还能从容应对,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崩溃,边抽泣边卖边数钱,不知当时为什么没有去向隔壁的阿姨求救。
姨妈家的邻居路过看到这番景象后,回去给讲给她听,姨妈匆匆忙忙的赶过来。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彻底崩溃大哭。别人家生意太好,虽然数钱数到手抽筋,但是心里是乐呵的,而我就是个反面人物,数钱数到心理防线崩溃。如果有台时光机,可以倒回到那个时刻,看到那个小小的边忙碌边吹鼻涕泡泡的身影,不知道是觉得好笑多一点,还是心疼多一点。
98年那场特大洪水,来得太猛,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门市的货被冲走三分之一,剩下的也不同程度的被淹。大水前一周,妈妈才进了5000元的货,洪水过后血本无归,这个时候已经实行承包制了,单位不会管是不是天灾,照样要给够承包费。就算遭此大劫也从未看妈妈流过眼泪,都是在忙着善后,我身上的坚韧想必就是从母亲大人那里来的。
我曾经贪婪的享受着这片热土给予的一切,蓝天、白云、阳光、大风.........就像理所应当的享受父母的爱一样,从未想过要离开。如今回去却像一个过客,老人一个个消失,同学渐渐疏远,孩子慢慢长大,认识的人越来越少。家乡会慢慢变成故乡然后成为远方,前几年一想到这里,就会因为不舍而变得焦躁不安,这两年这种感觉在慢慢变淡,是因为学会了淡然释怀还是麻木不仁?据说,一个人失明时间长了,就会忘记之前看到的一切。我怕有一天我会忘记一些本不该忘记的东西,想用这些浅薄的文字帮我牢牢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