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风寨沸腾了,因为,大小姐带回一个大麻袋。
“青君啊,这是……”赵寨主看着爱女,挤出点儿笑。真要命,那麻袋在动。凭他二十年的山贼经验,用膝盖猜,也知道里头是啥。
“阿爹,我带来一个惊喜!”赵青君也在笑,唰地抖开麻袋,兴高采烈,“阿爹,你看!”
麻袋里是人,还是个少年。
少年一袭白衣,静静站立,温雅清俊的模样,让人眼界一亮。
“阿爹,这是我请的先生。”
什么?先生?赵寨主愣了,他还以为是……稀罕,真稀罕,山贼抢亲是常事儿,可抢先生的……他干这一行二十年,头次听说。
“青君,我们这里……用不着先生。”赵寨主挠挠头。这里是山寨,不是私塾,他们是山贼,不是蒙童,要个先生做什么?
“怎么不用!”赵青君急了,一跺脚,“阿爹!清风寨开山二十年,至今没啥建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赵寨主嗫嗫,瞥向女儿脚下。唉,又踩烂一块砖。女儿脾气爆,像只母老虎,加上天生神力,比老虎还可怕。
“阿爹,都怪你们不思进取!”
常言道,山贼不可怕,就怕山贼有文化。这年头,要想混得好,没有文化怎么行?清风寨从上到下,不是大老粗,就是愣头青,每天带领这群文盲,她就痛心疾首,虽然,她也是文盲一只。
“先生请来了。以后,你们都听先生的,懂吗?”赵青君瞪一眼寨众。
“懂!”回应很响亮,不敢不响亮。清风寨里,大小姐最大,捋虎须的事儿,谁也不敢试。
“女儿啊,那你呢?”
“我也听先生的。”
女儿不听他的,却听先生的?赵寨主不是味儿了。他努力规劝:“青君,你问过先生的意思么?人家是读书人,很秀气的,愿意留在这里,教导一帮山贼?”
山贼这俩字儿,他说得清楚响亮。哼,他就不信,吓不跑那小子。
问是问过的,只是,没提‘山贼’这茬儿。赵青君稍稍心虚,她看一眼先生,犹豫着该怎么说。
换做以前,谁敢违她的意,一个巴掌过去,保管乖乖听话。可对这先生,她不敢。人家是读书人,斯文秀气,让她自惭形秽,连粗气都不好意思喘。
赵寨主瞧着,心里偷乐。这事儿,八成要黄,很好。
“请问,贵山寨管吃住么?”声音清清淡淡,春风般柔。一直安静的少年,忽然问了句话。
赵青君愣了,赵寨主愣了,清风寨上下都愣了。
“管!当然管!”半晌,赵青君大声回答。这是不是说,先生答应了?太好了!她果然没挑错。看看人家读书人,长相好、气质好、学问好、心肠好……什么都好。
赵寨主可不觉得好。他干瞪眼,眉头打个死结:“你真愿意留下?教一群山贼?”
“是啊。”身在贼窝,少年竟很安闲,他眨眨眼,轻笑了下,“教谁都是教。我教书,只为有口饭吃,不挑学生的。”
说得好,读书人居然这么爽快。赵青君乐极了,伸手一拍:“先生放心,就算清风寨只有一碗饭,也是留给先生的。”
没有回应。被她这一拍,先生跌出去了,四仰八叉,跌在地上。
所有人都呆了。
安静中,少年慢慢爬起来,抖抖衣摆,说:“我要加个条件,以后,姑娘和我之间,务必保持三步距离。”
-2-
清风寨变了,在先生到的十天后,变多了。
闲暇时,喝酒赌钱的,没了,争强斗胜的,没了。山寨像空了样,人都跑去先生那里——听故事。
赵青君一路飞奔。她记得清楚,昨日讲到火烧赤壁,那个惊险啊,听得她直冒汗,正投入着,先生忽然不讲了。她抓心挠肝,又不敢催先生,一夜都没睡好,心里火燎火燎的,比赤壁的火还大。
这先生啊,什么都好,除了一样——总爱吊人胃口。唉,也难怪,人家是读书人,顶顶聪明的,不像这些大老粗,没心没肝的直肚肠。
想到先生,面前仿佛飘出一袭白衣,那模样,那神情,让人如沐春风。就连名字也好听,蔺如风。真有些像风呢,清淡柔和,带点暖。
她想着想着,心头的赤壁火,慢慢变成了三春风。
山顶的大草棚,就是学堂。
赵青君赶到,已坐满了。不过,最前一排还空着,为她留的。前排正座,正和先生面对面,距离最近。她很想坐,但还是没坐。先生的条件她记得,三步距离。于是,她乖乖坐去角落。
先生看她坐好,轻笑了笑。
先生对自己笑呢,要报以笑容才对,可是,她笑不出,非但笑不出,连头也低下了。心跳好快,她摸了摸脸,真烫。
刚才跑太急了,她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狼狈?所以,先生才笑?赵青君低着头,脸更烫了。
“今日,继续讲火烧赤壁。”先生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赤壁鏖战,惊心动魄。她听痴了,直到有人叫她,才回过神。人都走光了,先生坐在前面,正瞧着她笑:“赵姑娘,赵姑娘?”
“在!”她跳起来,感觉手里不对。低头看,发现不知何时,桌角被她掰断,那片断角握在手里,已捏成了粉。她一窘,赶紧背过手。
先生好像没注意,仍笑吟吟:“今日讲完了,赵姑娘,还有事么?”
“没有,没有。”她立刻摇头,忽然,又点头,“蔺先生,今天不学写字?”
“今天晚了,明天再写。”蔺如风笑着,眨了眨眼,“赵姑娘,你很好学。”
她一愣,小心道:“我是不是太……性急了?”
“没有,好学是好事。先生教书,喜欢好学的学生。”
先生喜欢好学的学生……她觉得,脸又开始烫了。先生拿起笔,冲她招手。要过去么?可是,距离就没三步了啊,她犹豫着。
“近些也无妨,别把我当桌角就好。”
原来,他都看见了。赵青君红着脸,慢慢走近。先生在写字,手指白皙修长,真好看。写出的字很飘逸,也好看,虽然,她看不懂。
“赵青君。”先生拿起纸,递给她,“这是你的名字。”
她的名字,先生写了她的名字。她激动了,对着纸,傻笑。笑一会儿,她忽然开口,声音很小很小:“先生的名字……怎么写?”
先生似乎一怔,随即,又笑了,写下三个字:“蔺如风,我的名字。”
蔺如风,她看着纸上,心里默念。好听的名字,写出来更好看,不知由她写出,会不会也好看?
“蔺先生,这个……能给我么?”她小心询问。
先生似乎又一怔,点头:“当然,赵姑娘好学,尽管拿去。”
两张薄纸,对赵青君来说,比什么都金贵。她边走边看,边看边笑。蔺如风,赵青君,放在一起看,还是先生那张好看。她乐滋滋,卷起自己那张,随便纳入袖中。先生那张,她小心对折,再对折,轻轻收进怀里。
山风微微,她觉得,心情从没这样好。
-3-
听故事,学写字,成了赵青君的幸福,就这样,又幸福了半个月。直到此刻,先生一句话,她骤然紧张。
“前些天,大家学了不少字。今天,请一一写出,我要检查学业。”学堂里,先生开口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慌了。字还没练好啊,现在写出来,万一太丑,先生生气了,怎么办?可是,又不能不写,她硬起头皮,提笔落字。
上中下、天地人……都是先生教的。她惴惴写完,偷瞧旁边。先生缓步悠闲,经过每个人,不时说一句:“不错,很好。”
糟糕,别人都写得好,那她不是更差?她坐立不安了。
余光中,多了抹白色,先生停在她身边。来了,来了,她低着头,装不知道。身边很安静,半天,她听见一句话。
“赵姑娘,所有学生中,你写得最好。”
“真的?”她又惊又喜,猛抬头。先生正对她笑。
“可是……”先生又说话了,“你少写了。”
少写?没有啊。她茫然:“学堂教的,就这些啊。”
先生笑着,摇摇头:“对别人,这些就是全部。对赵姑娘,我还教了别的。怎么?难道忘了?”
“没忘,没忘。”她哪敢忘。没想到,名字也算学业,她赶紧提笔,写下三个大字:赵青君。
再次安静。蔺如风看着纸上,感慨。短短半月,正楷写得有模有样,而这名字,更是端正秀气。这少女直率爽朗,学起东西来,比孩子还认真。敏而好学,他欣赏。
“还有呢?”他笑吟吟,指了指自己。他的名字,她会不会写?莫名地,他有点好奇。
不料,少女低下头。
看来不会啊。也是,别人的名字,谁有耐心去练?蔺如风莞尔,不觉有点失望。
“不会也无妨,这已很好了。”他赞许一下,要走。
“我会!”
他停步回头。少女已挥笔而就,正看着他。
他愣了。
蔺如风,白纸黑字,飘逸轻灵。那是他的笔法,一笔一划,学足他的气韵。就像他握着她的手,亲自写成。
良久,他轻轻笑了:“赵姑娘,你真让我惊叹。”
学业检查很满意。学生都散了,蔺如风仍没走。他看着那张纸,上面是他的名字。如果,有人将‘别人’的名字,练得比自己名字更好,不,是好太多。那么,那个‘别人’会不会因此窃喜?好吧,他承认,他就是那个‘别人’,而且,正在窃喜。
人的心理,有时会很怪。只是,他没想到,他也有怪的这天。他失笑,走出学堂。
“先生好。”几个喽啰拖着麻袋,看见他,赶紧问候。
“这是什么?”他蹙眉。麻袋,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我们收拾大小姐房间,扫的垃圾。”
垃圾?一个女孩家,房间这么多垃圾?他有些奇怪:“什么垃圾?”好几麻袋呢,怎么说也太夸张。
“都是纸。”喽啰说着,打开袋。
真的都是纸,有字的纸。蔺如风,蔺如风……每张都是蔺如风。从拙劣,到端正,再到飘逸,他看得痴了。透过字,他看见那个少女,日夜伏案执笔,不为别的,只因为他。
“先生?先生?”喽啰拍拍他。先生怎么了?垃圾有啥好看?都看呆了。
“这些若丢掉,你家大小姐知道,怕会剥了你们的皮。”蔺如风笑了,笑得欢畅,他眨眨眼,笑嘻嘻说,“搬去我的房间,大小姐若问,让她来找我要。”
山上的夜,很美。蔺如风坐拥几只麻袋,心情更美。可惜,如此美的心情,很快被破坏了。
一抹黑影忽然出现,幽灵般,无声无息。
“二公子。”黑影躬身施礼,“属下奉命,请二公子回去。”
“不去。”蔺如风挥挥袖,懒懒一笑,“这里很好,我兴致正高,你少打扰。”
“荒山野寨,二公子留此何为?”
他眨眨眼,笑得神秘:“留下采珍珠。”
这里,有颗未被人识的珍珠。如今让他发现,岂能错失?沧海遗珠,他愿做有心采珠人,让那颗明珠因他发光,只属于他的光。
-4-
清风寨依旧,可是,大小姐变了。
学堂里,众人不时往后瞧。以往,大小姐都坐前面,生怕离得远。可这几天,她总往后缩,坐到最后一排,像在躲迷藏。
转眼,散学了。
“赵姑娘,稍等。”蔺如风立刻说。唉,她溜得太快,害他几天没逮到。他站起身,慢慢踱过去。
“蔺先生,什么事?”她坐得笔直,不动如山,低着头,绝不看他一眼。
没关系,山不就他,他就山。
他蹲下来,托着腮,歪头瞧她:“赵姑娘,你不舒服?”
“……没有。”
“脸这么红?”
“……”
“对了,你的垃圾在我那里。”
“那不是垃圾!”她终于看他……不,是瞪他。
“练过字的纸,是废纸,就是垃圾。”
“不是!”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有我的名字。”他看着她,笑嘻嘻,“是么?”
她不做声,脸更红了。
“赵姑娘,你讨厌我吗?”
“不!”她赶紧说。
“喜欢我吗?”
她呆住,顿时,脸比太阳还红。
他装没看见,仍笑嘻嘻:“喜欢吗?喜欢吗?”
她的脸越来越红。
嘭——
她拍案而起,闭着眼叫了声:“喜欢!”然后,卷起阵风,冲出去了。
一片狼藉。
桌子裂成无数,散在地上。蔺如风瞧着一地碎片,吐了吐舌头。她直率、认真、可爱,这一切他都喜欢。可他差点忘了,她还是只小老虎。
喜欢一个可爱又可怕的小东西,感觉很奇妙,奇妙得让人心痒。夕阳未尽,他已开始期待明天了。
第二天,天气很好。蔺如风踏进学堂,愣了下。
没人。学堂空空,半个人影儿也没。往常此时,就算坐不满,也坐了大半。难道出事了?他蹙眉,转身往大寨去。
大寨也很静。虽然有人,但个个噤声,神色都很怪。
“先生好。”一个喽啰看见他。
他点点头,问:“发生什么事?”
“老黑挨了二十棍,被赶下山了。”
“为什么?”蔺如风很意外。老黑他知道,寨里的头目,跟赵寨主创立清风寨,算是开山元勋。被赶走?这个处罚可不小。
“不清楚啊。”喽啰挠挠头,苦着脸,“大小姐发了火,谁敢问?”
原来,小老虎发威了。他莞尔:“大小姐呢?”
“回房了。”
大小姐房里很静。蔺如风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敲门。
“滚开!”里面一声吼,余威犹在,可是,声音不对劲。
他站着没动,轻轻说:“是我。”
里面又静了。半天,门慢慢打开。赵青君立在门口,低着头,很小声:“蔺先生,对不起。”
小老虎哭过了。鼻尖发红,嗓子发哑,脸颊还有没擦干的泪,可他装没看见,轻轻一笑:“不请我进去?”
她有点慌,结结巴巴:“我……屋里很乱。”
“有多乱?”他笑着,已越过她,走进去。
屋里并不乱。简单有序,像男孩子的房间。只是,床上枕头歪着,湿了大片。看来,小老虎很难过。赶走老黑,只怕她比谁都难受。不能表现在外,便躲在房里,偷偷地哭。真是傻孩子,他暗叹,有点心疼。
“蔺先生,找我有事?”
“担心你。”他直言不讳,看着惊讶的她,柔声细语,“既然难过,为什么坚持这样?”
她神情黯下来,许久,才闷闷开口:“因为,必须这样。我们虽是山贼,但从不作恶,劫富济贫才是信条。老黑私犯寨规,把接济孤老的存银,拿去赌钱。我说过他,他还偷犯,所以……”
蔺如风听着,由衷笑了。直率坦荡,认真可爱,这就是他的女孩啊。他看着她,声音更柔了:“那为什么不说出来?这样的理由,大家都会支持你。”
“不。”她摇摇头,黯然却坚定,“老黑跟随阿爹,创立山寨,吃了很多苦,弟兄们都尊敬他。我把他赶走,已经太严厉。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有留住这份尊敬了。”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这样傻,让他心动,也让他心疼。小老虎还在难过,乖乖的样子,像只小白兔。他忽然想抱抱她,很想。于是,他抱了。
小老虎僵在怀里,瞪大眼看他。他笑了,轻轻亲了下她的眉眼:“别动哦,我们偎这么近,你那样的力气,会拆了我的。”
房里静极,心跳清晰可闻。她的脸好烫,像要爆开。动听的声音呢喃,响在耳畔:“青青,老黑走了,他的活儿要有人做,我接替他,行么?”
青青……他叫她青青。她晕乎乎了,喃喃道:“大概……不行。”
“为什么?”
“阿爹不相信外人。”
“如果,是他的女婿呢?”
她一定是做梦,美好的梦。三天后,她走在集市,仍不敢相信这一切。蔺先生抱了她,亲了她,叫她青青,还说……说,要做阿爹的女婿。天呐,她觉得,自己像在飞,轻飘飘的。
“青青,来。”先生冲她招手。
她立刻过去,很听话。蔺如风笑了。采买笔墨,是喽啰的活儿,他主动请缨,是想带她出来,散散心。
“饿了么?”他看着她,眼神温柔。
她红着脸,点点头。
旁边有个饭铺,两人坐下,他叫了几样菜,端上来才发现,都是她爱吃的。原来,他这么留意她。她觉得,像喝了半斤烧刀子,从心尖暖到脚底。
“先生喜欢吃什么?”她赶紧问。
“和你一样。”
真的?她好开心,继续问:“先生……”
“停。”他打断,眨眨眼说,“以前,我叫你什么?”
“赵姑娘。”
“你叫我什么?”
“蔺先生。”
“现在,我叫你什么?”
“……青青。”
“那你该叫我什么?”
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如……风。”
又脸红了,小老虎很害羞呢,真可爱。他笑眯眯,从怀中掏出件东西,塞进她手里。
玉佩柔光晶莹,触手温凉。她抬头,看着他。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他笑着说,随即又摇头,“不对,不是留给我,是留给未来儿媳的。”
顿时,她觉得玉佩好烫,从手上烫到心底。
“喜欢吗?”
“……喜欢!”她用力点头,忽然问,“先生……不,如风的家在哪里?”她记得,初见他时,他住在一个小私塾,好像没有家。
“我家啊……不提也罢。”他意兴阑珊,懒洋洋道,“我家规矩多,麻烦多,我喜欢自在,从不回家。”
哦,这样啊。既然他不喜欢,她就不问。让他不开心的事,她半点也不愿做。
“青青。”他看着她,一脸期盼,“你是不是也该……给我点什么?”
当然该,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啊。从小风火惯了,别说玉佩,玉镯也没半个。浑身上下,只有一对耳环。
于是,她摘下来,递过去,有些尴尬:“这个……行不行?”
“当然行。”他接了,笑嘻嘻说,“古有定情诗,曰,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谢谢青青。”
-5-
一顿饭,聊了吃,吃了聊,转瞬日暮。清早下山,好像眨眼的功夫,就该回去了。回程还很远,不过,她不在乎。更远点才好,因为,蔺如风牵着她的手。
日暮将尽,清风山就在眼前。忽然,她瞪大眼。山头一片橙红,冒着黑烟,直接天幕。
清风寨失火了。
赵青君赶到时,火已熄灭。满目残垣中,躺着些人,死人。
她呆了呆,忽然发足狂奔。清早下山,一切都很好,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一气奔到大寨,她停下猛喘。大寨空空,一样的满目疮痍,人呢?阿爹呢?
“大小姐——”废墟中,奔出几个喽啰,带着哭腔,“寨主被抓了。今早,官府来人围剿,我们敌不过。他们烧了山寨,抓了寨主。”
她震惊了。清风寨从不作恶,官府极少理会,怎么突然围剿?
“是他!”喽啰忽地大叫,一指蔺如风,“是他报官,说我们私造兵械,图谋不轨,他是奸细!”
“胡说!”她喝道。
“是真的!”喽啰们悲愤了,一起叫嚷,“官兵放火时,有人说,这种贼窝,先生怎么能住?是我们亲耳听见!”
先生……她回过头。
暮色中,白衣临风,那个人静静伫立,望着她,不言不语,神色一片柔和。
为什么不反驳?她心里一疼,沉声说:“别轻信官兵,先生不是奸细。”
“大小姐!是你别轻信他!”喽啰们急了,恨得眼红。哄乱中,一支利箭飞出,流星般快,直指他。
她惊呼,要救,已来不及了。他会受伤,甚至……会死。
然而,他并没受伤,更不会死。他轻描淡写,轻轻一挥袖,利箭就偏了,啪一声钉入地面,箭尾颤颤。
所有人都愣了,包括赵青君。她盯着箭尾,忽然觉得,那一箭像插在她心上。原来他……会武功,可他一直装作不会。
“大小姐!他……他果然是奸细!”众人回过神,都叫起来。
弟兄们群情激奋,喝骂不绝。而他,什么也不说,只静静的,只看着她。她默然,忽地伸手,重重拍上旁边的断壁。
轰——断壁坍塌。
“谁再胡说,我不轻饶。”她沉声,一字字说。
安静了。安静中,他轻轻开口:“青青,相信我么?”
“信。”
“大小姐,我们不信。”身后,弟兄们也说话了,很倔强,很坚定,“清风寨不信外人。大小姐,你是要他,还是要我们、要清风寨、要老寨主?”
又静了。没一个人出声。
晚风拂面,很凉。蔺如风看着她,忽然轻轻一笑:“所以,还是要我走么?”
她看着他,不说话,眼圈儿慢慢红了。
“好吧。”他笑笑,拂了拂衣衫,对她一揖,转身走了,再也没回头。
赵青君也没动。她的脸颊已湿了,风吹过,更凉。
“清点人手,整顿一下,准备去救老寨主。”她哑声说。
-6-
县衙后堂,师爷正给大人倒酒。剿了清风寨,大人又添一政绩。这年头,没政绩可不好混啊。清风寨,其实没有恶徒,可谁叫他是山寨呢?眼下四海升平,很难搞出噱头,为了政绩,只好拿他开刀了。
大人喝着酒,开始憧憬日后的官途。
忽然,衙役奔进来:“大人,栖云庄有人求见。”
栖云庄?大人赶紧站起:“来的是谁?”栖云庄,他不敢怠慢,那可是本方的大土地、大财神、大靠山。
“说是,二公子。”
大人吃惊了。栖云庄的二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突然登门,不知什么大事。
“在下为大人担忧。”二公子进来,第一句话就很惊人。
大人抹把汗:“请教……”
“听说,大人剿了清风寨?”
“是啊。”
“唉,不好。”二公子摇着头,叹气,“大人的政绩,怕是到头了。”
大人吓一跳:“怎么说?“
“大人想,现在地方太平,唯一能炒政绩的根子,已经没了,日后怎么办?”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人冷汗直冒。对啊!没了清风寨,以后更没噱头,这不是杀鸡取卵么?他应该养好这只鸡,而不是杀了它。
“那……那怎么办?”大人哭丧脸,抓都抓了,总不能说放就放吧?
“大人不必担心。”二公子笑了,笑得神秘,“这大牢么,劫狱、越狱,都是常事儿,百密一疏是难免的,对么?大人。”
“对!太对了!”大人恍然大悟。高人,这位二公子,真是高人。
赵青君趁黑夜,摸进大牢。真怪事儿,大牢竟没看守,连锁都忘了上,一路寻到阿爹,又逃出来,简直畅通无阻。她甚至怀疑,这大牢已废弃了。
“哈哈,果然顺利!”回到山上,赵寨主拉住女儿,直夸,“青君啊,你真本事,怎么打通关节的?”
“我?没有啊。”她莫名其妙。
“还骗爹。”赵寨主笑眯了眼,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不是你托人,拿了信物来,说已打通关节,让官府暗中放水?”
阿爹的话,她没听清,她只盯着那个信物,一只耳环。那是她的耳环,曾送给一个人。她还记得,那人笑语轻柔,看着她说:‘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眼帘一下模糊,她抢过耳环,又哭又笑:“不是他!对不对?对不对?”
“什么?”赵寨主愣了,挠着头,“什么对不对?”
“不是蔺先生!陷害山寨的奸细,不是蔺先生!对不对?”
“关蔺先生什么事儿?”赵寨主一头雾水,“是老黑。被你赶走,他记恨,就落井下石。”
真的不是他,她就知道!她相信他!可是……可是,她却让他走了,没有半点挽留。面对弟兄、山寨、和阿爹,她放弃了他。
她很难受。他呢?被她放弃,不是更加难受?他会生气么?还会要她么?她只记得,那一晚他白衣飘飘,不曾回头。
“阿爹。”她吸吸鼻子,哭得伤心,“他走了,不要我了。”
“谁?”
“蔺如风。”
“他敢!”赵寨主一瞪眼,拍拍女儿,“青君啊,麻袋有的是,再去把他装来就好了嘛。”赵寨主豪情大发。
小村私塾里,孩子散学了。
前阵子,先生失踪,孩子们很担心。现在好了,先生回来了,继续教书。可是,先生变了,总爱出神,盯着窗外瞧,像在等人,可又等不来人,真奇怪。
蔺如风趴在窗台,数落叶。
五天了,还没人来。再等下去,他都抑郁了。不过,为了让某人知道,她多么伤他的心,抑郁也要等。可是……还要等多久啊?他叹着气,忽然,眼一亮。
篱笆外,有个人影,怯怯地探头探脑。
咳,他清清嗓子,理理衣衫,走到院子里,自言自语:“唉,这次风寒厉害,浑身疼啊。”
没说完,一阵风冲到面前,来人上下看他,不停问:“你病了?看诊了么?吃药了么?好点了么?”
他的女孩,还是这么可爱。他偷笑,也上下看她。她还是那么精神,那么朝气,手里还……拿只麻袋?
他眼皮一跳,她想干嘛?
她顺着他的目光,瞅了瞅,涨红脸:“阿爹说,让我把你装回去。”
“那你呢?”
“我……”她咬咬唇,把麻袋一扔,抬头正视他,“我要知道你的一切。”
她相信他,毫无保留,所以,她也要他的毫无保留。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不是因为怀疑,而是因为关心。
蔺如风笑了。附在她耳畔,轻声细语。
赵青君乖乖听着,眼越睁越大:“你是……”
“现在你知道了。”他眨眨眼,愁眉苦脸,“我家财大势大,我惹家里生气了,你和我好,会惹祸上身的。”
“我不怕!”她拉着他,很认真,很诚恳,“我们回山寨。我和阿爹,还有弟兄们,整个清风寨都和你一条心!”
谁和他们一条心?他才不稀罕。只要她和他一心,就好了。
“我们回去吧?”她小心翼翼。
“嗯……好吧。”
斜阳下,两个人影重叠,拉得长长。蔺如风轻笑。他没告诉她,其实,他没惹家人生气,相反的,家人都很好奇,很想见见她。不过,他没同意。对于抹黑自家兄弟,他毫不内疚,因为,他喜欢她护着他的模样。
一辈子很长,许多事,要留着慢慢说,这样的日子,才不乏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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